一民國三年冬季的一個很平常的日子,博雅齋門前來了一個陌生的客人。此人多歲,乘一駕騾車,身穿毛錦團蟒紋長袍,寶藍色馬褂,頭戴鑲紅寶石青緞小帽,腦后是一條油亮的長辮,富態而安詳。博雅齋主人隋抱樸慌忙迎出店來,見此王爺打扮之人,一下子愣住了。隋抱樸私塾先生出身,在此地立足小有年了,打交道的一般都是王孫貴族,但對這位爺卻很臉生。博雅齋是兩間門面的店鋪,以經營名人字畫為主,也兼做玉石印章、老墨古硯,捎帶碑帖。隋抱樸由于深藏巧奪天工的修補絕技,故而以修畫補畫著稱,所以他所接觸的玩古藏古之人,非官即富。但見來人被兩名御者扶下狐脊皮圍、烏銀鑲飾的玄車,與此同時那匹黑騾子也跟著打了一個響鼻。他對兩名牽韁的小廝道:“你們都在這兒候著。”隨之從車上拿出一個細長的包裹夾在懷里,器宇軒昂地走進店來。來者一進店,當仁不讓地坐在靠近風爐的紫檀太師椅上,將包裹放在紅木平頭案上,哈了哈肥厚白皙的手,開始慢慢去展那包裹。隋抱樸從來人的穿著舉止上猜測,今兒個一準遇到了一個大主顧。他侍立一旁,看著包裹慢慢打開,露出了里面的一個畫軸,隨著畫軸漸漸展開,隋抱樸的兩眼頓時閃現出光亮來。這是一幅明代大畫家沈石田的《秋林話舊圖》,紙色古舊,呈灰褐色,由尺整宣畫成。整幅畫氣勢磅礴,畫中大山雄偉,奇谷陡峭,遠山朦朧,近山百木云集,柳葉枯槁,楓葉漸紅,秋風蕭瑟,涼意橫空。林木間草堂之中,有二高士盤坐對話,意境深沉,回味無窮。左上角題詩一首,款題“沈周”二字。此畫更為彌足珍貴的是,上面密密麻麻落滿了款識和印鑒,還有好幾個帝王的玉璽金印,可見此畫流傳至今,已經是數易其手,為歷代有名收藏家所珍愛。也可看出,這位王爺親自帶畫到博雅齋,對此畫也是愛之有加。隋抱樸直看得氣收神凝,如入畫中。沈石田的畫自從他出道以來耳聞不少,但目睹寥寥,流傳下來的真跡屈指可數。來者一直用眼的余光掃視著隋抱樸臉上的表情。最后,他看到隋抱樸的兩眼定格在了畫中那兩個人物上。其中一人是一位仕者,身著高貴的官服,大腹便便,眉目清晰,類似于眼前這位身份顯赫的王爺;而另外的一個人卻給人留下了一個遺憾,從服飾上看,那人應該是布衣打扮,類似一隱士,只可惜他的“頭”已經不見了,那里出現了一個空洞,這一破損成了這幅畫的致命傷。從畫中的情景推想,這位高官好像是借“話舊”在勸說隱士出山,抑或是來探討安邦定國和仕途上的一些道理。隋抱樸將遺憾的目光收回,然后移到王爺的臉上。王爺依舊不動聲色,微啟雙唇道:“我給你天的時間將這一‘人頭’補好,天以后我就來取畫。”“這……”隋抱樸有點猶豫。他所接的活兒一般都是依舊翻新,即使是修補,也是一些邊角上的微疵,山水樹木能根據走勢長勢的樣子來修補,即便是服飾也是一樣的道理,唯獨這整個人的頭部修補,他還是第一次碰到。假如他按照自己的想象來完成一個人的五官容貌,不一定達到顧客的滿意,往往是受累不討好,這就要和主人商議,依據主人對畫中人在破損前的樣子回憶個大概輪廓來定位。而這位神秘的王爺似乎無心和他探討和交流,喚進來一個叫張二的御從,留下兩白銀作為訂金,之后上了騾車絕塵而去。二上半夜,隋抱樸噩夢連連,出了一身又一身的虛汗,好像是在干著一件十分繁重的活兒一樣。夜半醒來,他覺得頭昏腦漲,四肢僵硬。他喝了一口昨晚剩下的涼茶,喚醒了徒弟三兒,師徒倆穿好衣服,冒著寒冷的夜風走出了博雅齋。距離博雅齋不到里遠的地方,有一“鬼市”,那是隋抱樸淘寶的地方。鬼市是北京特有的古玩、舊物市場。最先創立鬼市的據說是那些破落子弟,他們靠天恩祖德耀富逞威。而今大清滅亡,靠山已倒,前朝貴戚、王府第宅,一朝淪為平民,謀生乏術,只有變賣家產,首當其沖的自然是古董字畫。他們賣東西怕人看見,就趁著天亮之前夾著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到鬼市上去賣。在這亂世之年,博雅齋主隋抱樸很是發了一筆,他的生意開始風生水起、如日中天。但在鬼市中,作為小本起家的他,還是對那些有價值的殘畫十分感興趣,只要經他的手略一加工翻新,價格就會翻上幾倍甚至是幾十倍不等。因此,自從鬼市出現以后,趕鬼市的人中不乏行家里手、俗世高人,一些多少年不見天日的寶貝會在這里悄悄消失,流進這些人手中。但傳言鬼市經常出沒一些前世的鬼魂,在幽暗的燈影中游走,監視那些敗家子們,不讓他們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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