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春節,哈佛博士后、美國SI制藥公司藥物化學部的研究員李安虎回四川老家探親。戴副眼鏡的李安虎是情感內斂的人,可是投向身邊老人的眼光,充滿溫情。 任仲遠是他的繼父,兩人之間的感情卻比親父子還要深厚坦蕩,一度被整個村里人傳誦。李安虎追述舊事,幾次紅了眼眶,幾次強調:“如果沒有繼父的無私關愛,絕對沒有我的現在和將來。”任老的話樸實得很:“繼父也是父親,我只是盡到了做父親的責任。” “如果不能讓他們讀書,我還配當爹嗎?” 年前,我剛滿歲,家里遭遇變故,作為頂梁柱的父親突然患了敗血癥,不久便撇下母親和我們三兄妹離開人世。當時,二妹歲,小弟還是嬰兒。母親在悲痛之余,極力拉扯我們三兄妹,可一個女人家,就是沒日沒夜地勞作,又怎能把家撐起來呢? 生活日益窘迫,幸虧好心的父老鄉親一直救助。四年后,同村的任仲遠走進了我家破舊低矮的小屋。他憨厚地笑著,真誠地對我的母親說:“長秀,雖然我沒啥大本事,可我會讓孩子們吃飽穿暖、有書讀……”兩人情投意合,不久就舉行了簡單的婚禮。鞭炮聲連天,卻驅趕不走我們三兄妹心底的疑惑和膽怯,誰都張不開口喊那聲“爹”。 繼父與母親婚后的第三天深夜,小弟突然發起高燒。母親見勞累一天的繼父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就叫歲的我到村上去把醫生請來。屋外伸手不見五指,而且山路崎嶇難行,我猶豫了。這時,繼父已在小弟的哭聲中披衣起床,一摸小弟滾燙的額頭,幾步就沖出門,消失在夜幕里。約莫分鐘繼父回來了,一臉是汗。后腳跟進的醫生,氣喘吁吁地對母親說:“這當爹的真心疼孩子,一路都在跑,怕耽誤病情!” 可是,即使繼父對我們視同己出,我們小孩子仍然難消芥蒂。我盡量幫著做事,就是一看到他就成了啞巴。次年春天的一個下午,放學后我到村外去打豬草,背著一滿篼青草回家時,天都黑了。一不小心,我一腳踩空,掉進一條偏僻的深水溝。我掙脫背篼,多半個身子仍浸泡在污水里,怎么撲騰也爬不上來,只好拼命喊叫,卻無人呼應。天黑透了,我又冷又餓,絕望之際,忽然聽到繼父的喊聲:“虎娃……虎娃……”我流著眼淚連聲答應,待看到繼父飛跑過來的身影,我哭得更傷心了。繼父蹲在溝邊把我拽上來,又立刻脫下衣服披在我身上,急切地問:“傷到哪里沒有?”我搖頭,顫抖著嘴唇,輕輕地叫出聲:“爹!”這第一聲“爹”,讓繼父淚光閃爍,歡喜地把我摟進懷里。 三兄妹都小,繼父獨自承攬了所有的農活兒。不管再苦再累,他回家從沒埋怨過,把鋤頭擱下,就和我們說笑話。那時窮,家里吃不上干米飯,熬的粥也沒有幾顆米粒。母親心疼繼父,有次特地給他多盛了些稠的。繼父端起碗剛喝一口,就起身把粥倒進鍋里,拿鏟子攪勻后又自個盛上。母親說:“你干活兒多,吃稠一點才有力氣!”繼父坐下來說:“小孩子正在長身體,我又不長了,吃那么稠干嗎?”他“嘿嘿”笑著,我們心里暖烘烘的。 初中畢業那年,考慮家境,我報考了綿陽一所師范中專學校。考分超了錄取線幾十分,因身高不夠我被一紙判回。遭受打擊的我接連幾天茶飯不思,二妹對父母說:“讓哥繼續讀高中吧,我回家干活兒!” 正悶頭抽煙的繼父開口了:“虎娃沒考上不是因為成績差,我們當父母的不能委屈他。再說,他是老大,要給弟妹做榜樣,讀不了中專就去讀高中考大學!” “孩子們都去讀書,家里……”母親仍然顧慮重重。 繼父抬起頭,很堅決地說:“早年我考上技校,也因為窮沒讀成,不能讓孩子重走我的老路。反正是苦,我們就多苦幾年吧!如果不能讓他們讀書,我還配當爹嗎?” 繼父的愛,仿佛溫暖的春光,使原本愁云慘霧的家變得快樂而美好。 “爹,給我也挽一個‘困難結’吧!” 那個暑假,為了給我們三兄妹準備學費,繼父清早就背著滿筐辣椒,冒雨到鎮上趕集。翻越小山坡時,繼父不慎滑倒,弄得鼻青臉腫,一身泥濘。他全然不顧,急著把辣椒撿起來,就濕淋淋地往鎮上趕。冰冷的雨絲中,他一瘸一跛的身影孤單而堅定。 那幾個月,繼父每天早出晚歸,頂風冒雨地忙碌,落下了風濕性關節炎,一逢陰雨天,繼父夜里喊疼,可早晨照常忙活。 開學時,繼父把我送進了綿陽市魏城中學讀高中,弟妹也繼續學業。繼父拍著我的肩膀說:“小子,考個大學!”他那堅強而關愛的眼神,一直激勵我勤奮學習。 然而,高三開學不久,厄運不期而至。年初冬,我正上晚自習,起身卻四肢乏力,眼前一黑,就暈倒在地。老師和同學趕忙把我送往魏城鎮醫院搶救。后來聽報信的同學說,繼父剛從地里回來,聞訊立刻撂下碗筷——足足幾十里山路,他就這樣一路飛奔過來! 次日凌晨點多,我蘇醒過來,一眼就看見繼父坐在床邊的板凳上,眼睛布滿血絲。見我醒了,他倒杯開水說:“你可能累壞了,喝了水再睡會兒……”我再三勸說,繼父也不肯到空床上躺一會兒,一直守護到天亮。 醫生一上班,繼父馬上去詢問病情,等了好久不見他回來,我支撐著下了床。剛走到醫生辦公室門外,就聽到繼父近乎哀求的聲音:“醫生,請您一定救救這孩子,錢我們砸鍋賣鐵也會湊齊的……”醫生同情地說:“這敗血癥不好治,你還是送大醫院吧!”聽到“敗血癥”三個字,我如同五雷轟頂。爸不就是因這病去的?我扶著墻回到病床,淚如泉涌。 繼父進來時,故作輕松:“這醫院缺藥,咱們轉到市里的大醫院去!”我本來也想演戲,卻忍不住“哇”地哭出聲:“爹,我知道是什么病,治不好的!不花那冤枉錢了!”繼父愣住了,嘴唇哆嗦著說:“你爸那會兒醫術不行,現在不同了!”不管繼父怎么勸說,我要求立刻出院:“不如回家等死,還能省幾個錢……” 繼父突然漲紅臉吼道:“錢比命更重要?”平生第一次見繼父發火,我立即坐回床上。 過了一會兒,繼父從懷里摸出一團結滿小疙瘩的細繩,繩子顏色模糊,可見已經揣了好多年了。繼父撫摸著小疙瘩,聲音低沉:“人活著不容易,總得經歷一些事情。不怕你笑話爹,這繩上的疙瘩就是爹這一生遇到的事兒,解決一個,我就挽上一個……要是爹在第一個困難面前就低了頭,今天沒這根繩子,也沒爹啊。孩子,你不能這么快認輸啊。”繼父說著說著老淚縱橫。我心里一震,含著淚說:“爹,我要好好治療,您給我也挽一個‘困難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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