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入土為安的那一刻,淚水再次模糊了我的雙眼。此刻,我清楚地意識到,父親離我遠去了。我的父親死于一次意外。那天晚上,父親不小心從平房上栽下來,不省人事。在縣醫院搶救了天,父親偶爾清醒時總是交代:“咱回家吧!”儉樸了一生的父親從來都不舍得多花一分錢,包括治病。但最后回到家時,父親已經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的父親是個標準的中國農民,勤勞本分,沉默務實。父親一輩子與土地為伴,田間地頭,春耕秋收,用雙手從土地里刨出一家人的生計。在我的印象里,父親一直是起早貪黑,忙進忙出。但是父親身上所表現出的這些傳統美德,開始并沒有讓我感覺到他的偉大。相反,我總認為父親沒有脾氣,沒有個性,所以,我從小就不害怕父親,甚至心里有點輕視父親。小時候,我家里人多地多,好像總有忙不完的農活兒。有時為了搶收搶種,父親也派給我們姐弟幾個一些雜活,如剝玉米棒,刨紅薯。從小任性,我極不情愿干農活,但又不得不干。為此,我把當時所有的厭煩、惱恨全都集中在父親一個人身上。雖然當面還不敢說,但背地里我總是嘟囔父親。 長大后,我雖然對父親的了解多了起來,可是我仍只是簡單地根據自己的好惡來評價父親,眼里只看到了父親身上的所謂的缺點,一味地認為父親老實無能。以前,在我的家鄉,家家戶戶都養牛耕地。因此,人們衡量一個男人有沒有本事,就看他能不能使得一手好犁耙,否則,他會被人笑話的。而我的父親作為家里的主要勞力,一個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的人,竟然不會用牛耕地(家里的多畝地都是爺爺用牛耕種的),這難免被人議論。為此,我從心里怨恨父親,不愿在別人面前提起父親,甚至還開始責怪父親。至今我仍清楚地記得那次呵斥父親的情景。那天,我和別人一起玩,不知因為什么他們都自豪地夸起了自己的父親。我在一旁卻無言以對。正在我自感狼狽的時候恰好父親來喊我。“別管我,我不讓你管!”我不耐煩地對父親呵斥起來。父親臉一紅,朝我舉起了手??梢粫海赣H又默默地把手放下,并轉身離開了。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我不但沒有絲毫的自責,反而生出一種勝利的竊喜。 進入高中以后,我對父親的態度并沒有改變,還自以為有了點知識而清高,更苛刻地挑剔起父親。小到走路說話,大到為人處世,我總自覺不自覺地干涉父親。對父親的責備后來慢慢變成了一種習慣。有時自以為是地朝父親大發脾氣,有時又毫不顧忌地斥責父親……就這樣,在我的責備聲中,父親更加沉默了。尤其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父親越來越怕和我說話。由于我的一意孤行,父子間的隔膜一天天加深,我對父親的傷害也一天天加深。 天有不測風云。在我升入師專后,多歲的父親因眼疾雙目失明。(其實,如果早些治療,父親的眼睛大概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為了省錢,父親一直偷偷地瞞著自己的病情。)父親不能下地干活時,我才漸漸地意識到,原來沉默寡言的父親一直都是家里不可缺少的頂梁柱。但是,壞的習慣一旦養成想改掉是那樣的難。況且,我還沒有強烈地意識到長久以來自己對父親的傷害之深。直到有一天,我從母親口中真正了解了父親的一片苦心。那時,為了供應我、弟弟和妹妹上學,失明后的父親也不愿閑著,開始摸索著在家里養豬。少則三五頭,多則十來頭,賣的錢的確給家里添了很大一筆收入。母親要在地里忙也很少能幫父親。因此,配料喂食等等,一切都是父親自己摸著一點點干的。可是,我依舊不理解父親,還因嫌父親整天臟兮兮的樣子而發火。那天學校放假,我走進家門恰巧碰上父親從豬圈里出來。看著父親臟兮兮的樣子,沒有思索,我便責備道:“歇著吧,瞎忙啥哩!”父親聽出是我的聲音,忙招呼了兩聲:“回來了?回來了!”然后,他便摸著一條凳子坐在一邊,局促得一句話也不再說。晚上我正看電視,母親心事重重地坐在我身邊,向我說起了父親,講起了父親的過去。最后,母親語重心長地說:“建業,以后別再責怪你爸了,他多難呀,昨天你爸還對我說,‘我眼瞎了,更沒本事了,就想多喂幾頭豬賺點錢讓建亭早點畢業’。”(那一年,我的弟弟建亭考上了本科院校。)我靜靜地聽著母親的話,濃濃的悲哀在心中滋長,是啊,我何時體諒過父親,又替父親做過什么呢? “子欲養而親不等”,等我徹底醒悟過來時,父親已經不再給我懺悔的機會:操勞了一生的父親,帶著未了的心愿靜靜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個家。都說養兒為防老,可我的父親還沒有享到兒子的福呢!每日里再憶起父親,我都只能以淚洗面:父親啊,您何時能再聽兒一聲責備…… 父親走了,給我留下了一生的自責和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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