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聽父親講過一個故事,說有個農人新買了條扁擔回家,橫著進不了屋,豎著也進不了屋。農人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喀嚓,他把扁擔攔腰折斷,這回順利進屋了。 起初,不能領會這則故事的寓意。想那門若寬大些,豈不省去很多周折?父親卻說,真正的智慧屬于簡單而純樸的人,他們往窄門里去。寬大的門,進出方便,卻縱容了人的惰性。窄門里是冷清的,堅持孤獨的人并不多;寬門里人氣很旺,卻千人一面。 其實,父親所說是一種生命態度。一種做人做事的恒心與方法。寬門與窄門,隱含著兩種不同的人生哲學。應該說,這則寓言已被父親注入了全然不同的內涵,同時,也被他重新詮釋,引申了一生。 在最艱苦的日子里,父親選擇了“窄門”。他是個醫生,“文革”前期,被打成“右派”,遣送至一個偏遠的農場勞動改造。在那里,一個復旦大學的高才生,變成了一個背著藥箱,穿行在田頭、村舍、百姓人家的“赤腳醫生”。那時,一個年輕,漂亮的上海籍護士出現了,父親心里亮起一盞燈。自然,這個護士就是我的母親。 父親的醫務室里終年漂浮著藥物的氣味,那是我童年印象最深的嗅覺。父親每天為排著隊來看病的患者診治,開藥,批假條,遇到病情嚴重的病人,需拆一塊門板,叫上四個壯勞力,抬去十多里外的總場醫院就診。 惟有夜深人靜之時,人都散了,父親燃起馬燈,捧著厚重的醫書,如饑似渴地讀起來。即使食不果腹的日子,父親也沒有放棄英語和法語學習。夏天,大花紋蚊蟲肆意狂舞,父親涂一身驅蚊劑,繼續讀書。冬天,北風伴著雪花,無孔不入地鉆進單薄的蘆席門,父親心在書里,渾然不覺。遇上大雨滂沱,屋里也下起了雨,床頭、書桌、診療臺上放滿臉盆、腳盆、飯盆,陳年的茅草房頂上,滲下的雨水,像一盆盆濃汁的醬油;父親就蹲在這些叮當作響的盆碗之間,看書、做筆記。 與父親同往農場的還有一位姓宋的醫生,他選擇了“寬門”,加入到政治運動的大潮中去,可私下卻背不住內心的孤獨,去偷農家的雞鴨,偷食醫用酒精醉生夢死。宋醫生自嘆懷才不遇,嘆息自憐中,時光流逝,生命無限蒼白…… 年,我父母雙雙平反,我們一家返城。很快,父親成了醫院遠近聞名的外科第一把刀,他出了四本書,都在醫學界深受關注。如今,父親已年過七旬,仍常在國內外醫學刊物上發表文章。而那位宋醫生卻被酒精侵害了大腦,握筆手都發抖,別說手術刀了。 不久前,作家余華在談到他的新作《兄弟》時,說了一段話,竟與父親不謀而合。他說:我最初構思《兄弟》是一部十萬字左右的小說,可敘述統治了寫作,篇幅超過了四十萬字。寫作就這樣奇妙,從狹窄開始往往寫出寬廣,從寬廣開始反而寫出狹窄。這和人生一模一樣,從寬廣大路出發的人常常走投無路,從羊腸小道出發的人卻能夠走到遙遠的天邊。我想無論是寫作還是人生,正確的出發都是走進窄門。不要被寬闊的大門所迷惑,那里面的路沒有多長。(文/許永禮)
快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