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是在奶奶家長大的,奶奶家的后院有一口井,很老式的青石井臺,滑溜溜的,上面長滿了苔蘚。不過我們家人沒有去這口井里打水的,奶奶說是因為這口井的井水味道不好,發苦??墒怯泻芏喔彝g的小朋友來我家玩,就會悄悄說,那里面淹死過人,我不相信,他們就“切”一聲,“不信拉倒,駝背爺爺說的。”
直到有一天。那是個夏日,天氣炎熱,奶奶在屋子里睡午覺,我們一幫小屁孩在后院玩。那時那個井臺對我們來說簡直高大無比,于是我手腳并用爬上井臺,一邊小心翼翼地沿著圓圓的井臺走圈,一邊得意洋洋:“你們還有誰敢?”
還沒等我得意完,奶奶就披頭散發地從屋子里沖出來,一把抱起我,把滿臉淚痕的樣子把其余的小朋友嚇得連連后退,連我也被嚇得不敢吱聲。
奶奶抱著我,沖著井里喊:“我知道你冤,可是你有什么事情沖我來,你別害我孫子。”
我被嚇壞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奶奶把我抱回去,一邊小聲跟我說:“寶寶乖,以后別去井邊了啊,那里面有水鬼,專門抓小孩子。”我回頭看看那口井,安安靜靜的,什么也沒有,可我那時我畢竟還小,鬼怪的故事也聽過不少,所以一下子就被嚇怕了,只得乖乖聽話。
那天之后,奶奶便讓我爸爸在井口上蓋了一塊青石板。這個故事便漸漸平息,我依然和小伙伴在一起玩,我們都忘了這件事。
一直到有一天,廟會,是我們這里很重要的節日,全家人都出去逛廟會,除了我,我在屋子里睡覺,迷茫間聽見后院有小孩清脆的笑聲。我好奇怪,難道是我的小伙伴們來找我了?不會啊,為什么他們不進來呢?
于是我爬下床,跑到后院,就看見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孩子正趴在青石板上,穿著很奇怪的衣服,大概是玩得開心了,“咯咯咯咯”笑個不停。
“喂,你是誰?。磕阍谖覀兗腋墒裁??”
小孩被我的喊聲驚動,一臉疑惑地看著我,旋即又笑了:“我叫小貝,我家就住在這里哦。”
他拍拍身下的青石板。
“什么?你家住井里,難道衣服不會濕嗎?”畢竟小孩子之間很容易拉近距離,我便不再像一開始那么反感他。
“不會啊,這里是我家,怎么會有水呢。”他貼上我的臉,耳語道:“你想不想去我家玩啊。”那小臉涼涼的,可我還是點點頭,好啊。
于是他掀開石板——那么重的石板,平時我們幾個男生都掀不開,他那么輕易就打開了,好像真的是在開他家的大門一樣。掀開后,原來里面光溜溜的井壁不見了,而是一段樓梯。
他在前面蹦蹦跳跳,而我在后面亦步亦趨,慢慢地,下到了底,眼前豁然開朗,原來那么小的井口之下是這么大的一塊地方,綠草如茵,有一棟很漂亮的小房子,仔細看的話,跟我們家現在住的房子差不多,只不過我們家的房子要老得多也舊得多。
不過因為當時村里的房子都是統一蓋的,所以長得像也確實沒什么好奇怪的。
小貝跟我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媽媽在屋里,不要驚動媽媽哦,媽媽不太喜歡外人來。”
“那你為什么還要帶我來???”
小貝露出了很委屈的表情,好多年了一直沒有人來陪我玩,我一個人好孤單啊。
我又是好奇:“你今年幾歲了。”
小貝掰著手指頭,很費力地想了想:“嗯,大概,三十多歲了吧。”
我大駭,連連后退,不知絆倒了什么,只聽屋子里傳來一個很年輕的女人的聲音:“小貝,你在和誰說話,你是不是帶了生人回家?”
“不好,媽媽發現了,你快跑。”小貝向外推我,我剛邁上一個臺階,一股水流不知道從哪里涌出來,我看見小貝和漂亮的房子都被淹沒,而我的嘴里也灌了好多水。
“奶奶,奶奶……”
“寶貝,寶貝,奶奶的寶貝啊,你醒醒。”
我迷茫地睜開眼,奶奶撲在我身上嚎啕大哭。那一晚上,在昏黃的燭燈下,奶奶懷抱著我,旁邊坐著我的爸爸媽媽,奶奶第一次跟我們講述了事情的全部經過。
“那時我還年輕,你們爸爸,也就是寶貝的爺爺在部隊里當兵,那時候我剛嫁給他,你(指我爸爸)還沒出生呢。剛開始的時候,你爸爸寫信寫的很勤,基本上呢,一個月能收到三四封,可是后來慢慢的,就不怎么寫了,有時候半年也收不到一封了,有一回隔壁的二狗回來,跟你爸一個部隊的,我就去問問,我說我家男人在那邊混得咋樣?咋總也不寫信來了呢?沒想到那二狗把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他說嫂子,我看大哥八成是在外邊有人了。
我心里那個氣啊,可是又不愿意相信,我就一直等,我就想我要等你爸回來親口問問他。大概等了兩年多吧,期間他就來過一封信,無非是問問我好不好過得怎么樣,再囑咐兩句讓我照顧好自己,他過些日子就回來。我當時挺歡喜,我說你看,我男人沒忘了我啊。
第三年春天,你爸回來了,讓我沒想到的是,還帶回來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我什么話,不管是指責質問還是信任的話都說不出來了,他都沒有跟我多說一句話,就跟那女人說了一句,娟,照顧好自己和孩子,然后就急匆匆地又走了。
我看那孩子大概四五歲吧,跟他當兵的年頭差不多,我心想怪不得這么多年你連封信都沒有,原來孩子都這么大了。
那女人特別漂亮,很白,細皮嫩肉的,一看就跟我們這些鄉下婦女不一樣,但是她特別膽小,細聲細氣管我叫大姐,那孩子也管我叫大娘,我瞅著那孩子挺討喜,可是就是不愿意親近,那女人也沒說什么。
后來有一天那女人出門逛廟會去了,就剩下我和孩子,我去地里干農活,剩下那孩子自己在家里玩,結果我干完活剛回到家就聽見那個小孩的喊聲,我就趕緊往后院跑,結果跑得太急,絆倒在門檻上,這一下把我摔猶豫了,我想了想,就沒往后院跑,我就硬挺著聽那孩子漸漸沒了聲響,我這心也不好受。
后來那女人回來了,里里外外找不到孩子,就問我,我說,我也不知道啊,我去地里干活去了,回來就不見孩子,還以為是你帶走了。那女人也不好說什么也不敢說什么,就是一個勁找,后來幾個鄰居也幫忙找,終于在井里發現了小孩的尸體。那女人就是抱著孩子哭,哭完之后在墻上寫下了一行血字,然后抱著孩子又跳到井里淹死了。”
說到這里,奶奶也泣不成聲:“后來是在你爸臨死的時候我才知道那個女人是他們連長的媳婦,他們連長犧牲了,把妻女托付給他。”
外面下著大雨,不多時就把茅屋浸透了,雨水順著石灰墻面流淌下來,沖掉了表層的墻皮,一行血字顯露出來,觸目驚心。奶奶披散著頭發,不住地對著那行字磕頭:“我知道我錯了,你有什么就沖我來!”
外面咔嚓一道炸雷,后院的樹應聲而倒,出去看時,已被劈成兩半。
我們一家人不敢睡覺,只得窩在炕上度過一宿,可我畢竟年紀小,挨不了多久,就昏昏欲睡,我猜爸爸媽媽也和我一樣,因為第二天一早我們醒過來的時候就發現奶奶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沒了呼吸,但是面部表情很安詳。
我反而覺得,奶奶不像是被女鬼索命而死,倒像是終于吐露了自己的心里話,終于卸下了自己思想的包袱,所以,終于可以安心離開。
辦完奶奶的后事以后,我們搬家,填平了那口井,然后給那對母女立了一座衣冠冢。這件事就埋藏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清晰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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