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漠是個鬼。
她在五百年前就死了,可是她沒有去投胎,因為總覺得有件什么事情沒做,卻偏又記不起來。她去問判官,你可知道我當初還有什么心愿未了嗎?判官翻了翻閻羅譜,嘆了口氣,說你是走過一條街的時候,被高空墜物砸到頭致死的,所以即便做了鬼,對于在世的記憶也不全。對于你的過往,我也不清楚。
漠漠不死心,她在世的時候便很執著,變成了鬼也改不了脾氣,事情沒做完,無論如何也不肯去安心投胎。于是,錯過了投胎的期限,她也只能一縷魂魄飄飄裊裊,做了個孤魂野鬼,每天游蕩在她出事的那條街上,希望能記起一些什么片段,好了個心愿。
那條街歷經了歲月洗滌,從繁華演繹到蕭條,從戰亂延續到重建,從喧鬧過度安詳,又從破落恢復到時尚,歷史在這條街上脫下換上無數春夏秋冬的衣衫,也在街頭巷尾傳唱出歷朝歷代喜怒哀樂的樂章。漠漠淡然得看著這一切,她有時候坐在樹上,有時候蹲在臺階前,有時候靠著大戶人家的銅環門,也有時候擠在潦倒人家的角落里,看著時光和年歲在她眼前如白駒過隙。只是沒有人能看得見她,也沒有人能幫助她,因為她只是一個不具形體的鬼。
她癡癡傻傻無數遍得在半夜,凄凄慘慘得在這條街上來回得走,可是走了五百年,當木門換上了鐵皮門,鐵皮門又換上了防盜門,連那顆她最喜歡棲身的銀杏都枯死了,換上了一盞嶄新的時尚路燈,人們興高采烈得舉行著奧運會,又滿懷欣喜得慶祝著龍年的到來,漠漠依然開心不起來,因為她始終記不清,五百年前的自己還有什么事情未了。
漠漠的心是孤單的,可人并不孤單。大部分孤魂野鬼都是居心叵測,以恐嚇捉弄生人為樂,也有一些帶著前世的怨氣和怒火,不斷去做些擾亂民生的事情。漠漠雖然也是孤魂野鬼,但她從來不屑做這些事情,她還認識了一個鬼,他和她一樣不屑這些行為。漠漠問他叫什么,他說他活著的時候叫佩墨,死了就沒有了名字。
漠漠覺得,佩墨活著的時候一定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因為即使做了鬼,至少魂魄里還是有七分人樣的。她有問起過他是怎么死的,佩墨嘆了口氣說,因為打碎了一個杯子,被妻子責怪,自責而死,之后便不再多言。對于這個理由,漠漠心里很想笑,卻又不敢笑出來,她覺得即使做鬼,也是有尊嚴的。
談及自己一直不愿意去投胎的原因,漠漠都很糾結,很多野鬼甚至笑話她愚鈍想不開,放著好好的來世不去,寧愿手腳冰冷得飄零在半夜的空氣里。這些孤魂野鬼因為犯了戒條,或者在世時實在十惡不赦,所以死后它們無法去投胎,再世為人享受錦衣玉食,最多在
所以佩墨就陪著漠漠一起等,給她希望和信心,他話語不多,大部分時候都是聽著漠漠嘰嘰喳喳得說話,一直說到天明,他們就急急得躲起來,在打芭蕉葉底下,在屋檐縫里,再或者是躲在門閂背后養精蓄神。有一天夜里,漠漠很興奮得來找佩墨,那輕飄飄的一縷魂魄在空中打著旋得飛舞,嗖得一下鉆到屋檐底下,把還在打盹的佩墨叫醒。
佩墨,佩墨,我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了。有一個和我同年代的孤魂,他叫得出我的名字,他說他是我前世的相公,名叫俊生,我們感情很好。那一日我去街上給他買最愛吃的茶香糕,結果被店鋪閣樓上的花盆砸下來,不幸亡故。他說,因為我的離去他日夜傷心,不久便郁郁而終,也不愿意去投胎,一直相信能找到我,這一天他終于等到了。
佩墨,佩墨,你敢相信嗎?我的堅持終于得到回報了,原來我的愛人也一直在找我,雖然我記不起他前世的樣子,也回想不起對他前世的感情,但是原來不孤單,呵,原來我的心愿就是能買回他最愛的茶香糕給他吃,佩墨,你為我感到開心嗎?
佩墨一直安靜得聽著漠漠把這些話說完,臉上帶著微笑和寵愛,漠漠,我為你感到開心,這五百年來你的付出沒有白等,趁著現在有機會,你抓緊時間趕緊去投胎吧,過了五百年,永生永世就沒有機會了。
漠漠愕然得聽完佩墨說的話,她從來就沒想過再世為人,可自己的心愿已經了結,也沒有理由再繼續做個孤魂野鬼了。她知道像她這樣身世清白,自愿不投胎的孤魂野鬼,在五百年內還是有機會再次投胎為人的,可是,自己走了,佩墨怎么辦呢?她突然發覺,自己有點離不開佩墨了。
佩墨笑了笑,我不走,我在外飄蕩,早就超過五百年了,沒有了再世為人的機會。所以,請你一定要珍惜,投胎到個好人家,重新過上有著皮膚和體溫,知道冷暖痛楚的日子,不需要再繼續蜷縮在屋檐和芭蕉葉底下,做個不知煙火滋味的孤魂。
不,我不要!漠漠倔強起來,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比起剛相認的那個相公,漠漠覺得佩墨比他親切多了。佩墨嘆了口氣,慢悠悠得飄出屋檐,帶著漠漠的魂魄一起飄在空中,幽幽得說,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他們飄到了一個庭院,坐在一戶人家的窗戶上往里看,一個扎著紅頭繩的小女孩正在埋頭奮力得寫著作業,紅撲撲的小臉蛋可愛的像個蘋果,水靈靈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佩墨指著這個女孩子對漠漠說,我找到她了,這就是我前世的妻子,即使我現在轉世,也來不及和她在一起了,所以在等下世,無需再過百年,自然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但是,你還來得及,趕緊和你的相公一起去轉世吧。
漠漠木然得看著這個小女孩,心里一陣落寞,原來,佩墨不愿意去投胎的原因,就是一直想守護她,自己在他心里其實無非就是一個孤魂。她心里涌起一陣說不清的悲哀,可是她明明應該高興的,因為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愿,找到了自己的愛人,也馬上就可以去投胎了,可是為什么,心卻像劈開一樣的痛呢?漠漠突然想笑了,自己是個鬼,哪里來的心呢。
這是陰光一閃,判官顯出了身子,他身后站著漠漠的相公。判官問,你們想好現在就走嗎?漠漠勇敢地點點頭,她不敢回頭看佩墨,生怕再多看他一眼,或許她就不愿去投胎了。漠漠的相公幽幽得飄過來,和漠漠站在了一起。判官筆一揮,在轉生簿上找到了漠漠的名字,皺著眉頭看了看漠漠的相公,搖了搖頭,找到俊生的名字,然后刷刷打上了兩個鉤,瞬間兩個魂魄化作一道魅光,瞬得飛向天際,眨眼便消失在夜幕里。
佩墨那一縷魂魄,一下子搖擺不定了很久。判官沉默了一會,問到,你與閻王打的賭,在五百年里讓漠漠想起你是誰,如果無法想起,便送她去轉世,自己永世為孤魂,現在她走了,與一個其實她從來不相識的孤魂,留下你一個在這里,你真的不后悔嗎?
佩墨搖搖頭,不后悔,五百年前,就是因為我不慎打碎了她認為最珍愛的杯子,她才急急忙忙去集市找原先的賣家,否則她不會遭遇橫禍,我也不會內疚自盡。這五百年來,我一直陪在她身邊,即使是活著,恐怕相伴的日子也不可能那么久,我已經很知足了。今天是五百年的最后一天,我必須送她離開,畢竟鬼界遠沒有人世那么有趣和溫暖,做了鬼便知道沒了身軀是多么冰冷和虛無的事情。我輸了,卻也心滿意足,我自然愿意永遠留在這里。
判官搖搖頭,嘆了口氣,說奈何無端多情鬼,人間憑空留是非。佩墨,佩墨,不就是陪漠,陪漠嗎?
年夏,市縣志紀要協會的成員小漠,接到任務要寫一個關于民風民俗和家用器皿的調查報告,她大熱天得跑到協會珍藏的史料圖書室,打算從順治年間查起。當地民風淳樸,關于和家用器皿有關的記載數不勝數。其中有一則記載吸引了她的注意:“古陰縣一婦,因夫執杯不慎,碎,故戚戚。尋鬧市復購之,異物落,不幸身亡。夫悲之,遂自身亡。”小漠看完后,胸口一陣發悶眩暈,仿佛突然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將她的心和記憶拉回到一個遙遠的時代,她看見了另一個自己,穿著碎花小襖,走在那熙熙攘攘的喧鬧古街上,撅著小嘴,憤憤得埋怨著自己的相公打碎了杯子,而此時此刻最大的心愿是找到原先的賣家,再買個杯子拿回去湊齊。正在這時一個花盆從樓上跌落,正砸向她的頭,她一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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