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杯泛著碧綠色的清茶放在幾上。
他正微合著雙眼,愜意的斜倚著涼椅,額上有幾粒晶瑩的汗珠。
午后的風輕柔而溫暖,湘妃竹簾起起落落。偶爾會飄進來游曳的柳絮,粘在墻角的掛毯上。獸鼎浮起淡淡的煙霧,龍涎的香氣。
有一只蝴蝶落在窗上,懶洋洋飛倦的樣子。我揮手趕走它,支好窗欞。窗外的庭院靜悄悄,陽光肆無忌憚的照耀著。
初夏的午后,沉默寧靜,像是整個世界都停止了轉動。
我輕輕走到他身邊,用手帕拂上他的額頭。他總是這么漫不經心睡在風口,像個任性貪涼的孩子。
忽地他抓住了我的手腕一拉,頑皮的睜開一只眼睛,我猝不及防,整個人落入他懷中。他身上有種淡淡的木樨香氣。
“不要,別人會看到的。”
他壞壞的一笑松開了我,饒有興趣的看著我不知所措的樣子。我賭氣向門口走去。“別走,我還有事呢。”
我只好轉回去,他已經跳下地來,整了整衣服。
“磨墨,我要寫字。”
濃黑的墨散發出柔和的味道,在石硯中心聚了小小的一洼。他拿起筆來,卻歪頭望著我。
我低下頭去,微微一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我喜歡書畫,喜歡那種揮灑自如的瀟灑。但我不識字,作為一個丫鬟,我的人生有太多的不圓滿。但我至少可以向往。
他只寫了兩行。
“這是什么?”
“漫臉笑盈盈,相看無限情。”他把筆放在一旁。
“詩嗎?”
“不,詞,李后主的詞。”
“什么意思?”
“呵~~就是說姑娘你在含情脈脈的看我…”
“要死了,我哪里有…”我把后面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抑制不住的笑了起來。
出了門,臉還在發燙,心里卻有一絲一絲的甜蜜。
我坐在藤蘿架下的秋千上,慢慢理著自己的長發。
夫人說他臘月便要娶親了,新娘子是尚書千金,溫柔嬌美,知書達禮。這門親事會給這座府第帶來無上的榮耀,而且,他的仕途也會因此一帆風順。
“尚書門內不招白衣女婿,親事定在秋闈之后,待他金科高中,風風光光的把小姐娶進門。”
我曾失落了很久,但不久又釋然了,一個女奴有什么資格吃
相好的姐妹替我打抱不平,說憑我的品貌,榮華富貴會逼上門來,我只有笑笑。她們不了解這個世界,品貌只是太好的裝飾品,而人們在乎的是實質的東西,能真正帶來好處的東西,要么光耀門楣,要么增加財產。對于一個丫鬟來說,美麗是種罪過,會給自己和別人帶來災難。也許做妾算是體面的退路,但是那就意味著用卑微的靈魂和其他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
他愛我嗎?
我不敢問他,這不是我可以問的問題。
我四歲的時候就進了這個庭院深深的大宅。一陣銅錢響過,我只看到那個我稱為父親的人淡漠的目光,那目光像一把利刃刺進我的心中,多年之后仍成為我的夢魘。
作丫鬟的日子是辛苦而難熬的,我要擦桌子,洗衣服,澆花,喂貓喂狗,用無數卑微煩瑣的活計償還前世所欠的債務。
看到他是我唯一快樂的事,那時他還是個小小的男孩,被寵的無法無天,但有一顆善良的心。我喜歡伺候夫人的時候聽她絮絮叨叨的說,他已經會背詩經,他在看四書,他會騎馬,他射箭已經百發百中。
他的第一篇賦被人到處傳揚的時候,他已經長成了一個漂亮的小伙子。
我成了他的丫鬟。
“誰也不要,我就要她伺候我。”我抬起頭,撞上他柔和的目光。
我為他洗衣,鋪床,磨墨,裁紙,為他焚一爐香料,在他的窗外種上梔子花,在每一個月色如水的夜晚,安靜的看著燈下他專注的臉。
我愛著他,每一次寂靜無人的時刻看著他,都會感到異樣的心跳。但我什么都沒說,只是用一個女孩子心細如發的情感,為他打理一切他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細節。
我太過卑微,我所能奢望的,就是這樣的日子能長久一點,再長久一點。
我愛看他的眼睛,他瘦瘦的面頰,他纖長的手指,他的一切。每一次感到這種全然無望的愛意,我都像掙扎在旋渦里。我有一個丫鬟的理智,卻抵抗不了自己的感情。
我想他也是喜歡我的,即使是一種帶點憐憫的情愫。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家之女。其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
我不懂,但我知道他在說我美麗,他的眼睛望著我,滿是柔情。
風涼了,漫天都是繁星。
我愛白色的衣裳,雖然這是一種不吉祥的顏色。
命運往往給悲劇的主人公某種程度的暗示,我想這也是命運的安排吧!
我死于桃花凋落的時節,夏天已經過了一半。
那是個酷熱的午后,我獨自來到樹陰下的湖水邊。蔭涼中靜謐而和平,不像有危機暗伏。我彎下腰去沾濕我的手帕,如鏡的水面映出我的影子。樹上的蟬哼出綿長的歌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落進水中的,那個午后的一切都恍惚的像個夢境。我在碧綠的湖水中漸漸下沉,并不痛苦。我變的輕盈,仿佛脫離了一個沉重的負擔。太陽像個光點,那刺目的光線慢慢黯淡了…
我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岸上,靜靜望著浮在水面上的軀體。我的發絲凌亂,臉卻出奇的安詳美麗。我驚恐萬狀的看著自己,手輕易的穿越了身體。
我變成了一個靈魂。
接下來的一切更是慌亂而無序。終于有人發現了我,我被濕淋淋的撈了上來。
他也來了,不能置信的看著這一切,我在他眼里看到了絕望的痛楚,他用顫抖的手觸摸我的臉。
一滴淚落在我蒼白冰涼的額上。
我心痛欲裂,身體向四面八方消散開…
我面前是一片曠野,寂寥而陌生。沒有一棵樹,一株草。暮色蒼茫,我孑孓獨行,我希望這只是個惡作劇,醒了,會有晴朗的天,和窗外盛放的的梔子花。他會微笑著告訴我我只是做了一場噩夢。
不知走了多久,我看到了一座橋,蹊蹺的建在荒野上的橋,有一座小小的石碑標明它的身份。
一個婆婆靜靜的站在橋上。
我茫然上前。
“請問這是什么地方?”
她和善的一笑:“奈何橋。”
我已經沒了震驚的力氣,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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