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我是駐扎×省×部隊坦克師二團的一個搞宣傳的干部。一九七三年接到上級命令去到魯西南地區一個縣“支左”。這期間社會上的“文革”已經相對平穩,呼殺喊打聲稀稀落落,清隊的狂潮也過去了。我們的任務大多是解決前五年動亂時期遺留的各種問題。
一天,我在宿舍里,一個挺瘦的人,戴一副圓眼鏡,進門趴在地上就繪我即頭。我問他干什么?他說:“你要想給俺解決問題,俺就說;你要也想應付俺,就明說在先,俺扭頭就走,這個頭就算白給你叩了。”
好一個有性格的人!我說:“每一件事我都會認真對待,怎么能應付你。”
他說:“我這事難辦。”
我說:“我不怕難辦,只要你說真話。”
他拿一雙灰眼珠緊盯著瞅了瞅我,坐在凳上給我講了一樁曠古罕聞的奇冤。我聽罷就知真冤。我必須先講過這件事才能說為什么真冤——
這人姓李,在離縣城三四十里路、緊挨著潘金蓮老家的一個公社小學,當語文教師。此人善講故事;無論聽來的還是從書上看來的故事,全能記住,裝滿一肚子。張口就來,很少重樣兒。他屬于那種在課堂上隨意發揮的老師,課講得活,趣味橫生,學生們都喜歡聽他的課。聽他講課時生怕聽到下課鈴。你知道,小孩子們上學都是最愛聽到下課鈴的。你想想這人的故事多有魅力!
六五年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也是“文革”的前身了,人們爭著要表達對毛主席的忠誠,便回過頭來,翻箱倒柜,查找有哪些對毛主席不忠的人和事。反右派時各單位抓右派,都是從上邊下比例數的,按人員比例定右派。從那以后,一搞運動,不揪出人算沒成績,慚漸發展得揪出的人愈多成績愈大,于是學校里就一轟而起找起來,上上下下一同回憶。
這位
證據確鑿,這就以“特大現行反革命案”上報縣委。馬上縣公安局來人把他捕走。他不服呀!他說:“我講這個故事是為了說明毛主席膽略過人,機警智謀,我是真心歌頌毛主席呀!再說這故事又不是我瞎編的,是從書上看來的。”公安局叫他說出是哪本書,他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沒有根據,就是他編的,這是抵賴和頑抗!很快,很簡單,判他八年刑,打入監獄。
他老婆是個鄉下女人,跟他結婚一年多,有六個月的身孕,帶著大肚子探監時,他跟這鄉下女人說:“八年的日子可不算短了,你要受不住,跟俺離了,俺也決不怨你。可是得實話對你說,俺決沒坑害你,那故事確確實實是俺從書本上看來的呀……”這女人轉身就跑到縣里喊冤叫屈??h領導說:“你去找,只要你找到這根據,我們就放人!”
鄉下女人心實,把這話揣在肚子里,就四處找開了。這時,“文革”已經開始了,縣城的小書店里除去毛主席著作,別的書全沒有;圖書館也封閉了。她找到圖書館員,求他。圖書館員哪有膽量去揭封條,散布封資修呀。他是縣城看書最多的人,可他也沒讀過這么一個故事。
這女人就到處去找書,找不到書就拾印字的紙,從紙上找。她不識字,拾到紙便請親友或小學生繪她念,聽聽有沒有那故事。有時拾一塊當時印的“文革”小報,也拿去請人看。她一個生活在窮鄉僻壤的婦女,沒文化,哪知世界上究竟有多少書,文字里究竟都是些什么。當人念到什么科技的、政治的、文化的那些古怪難懂的話,她一動不動站在一邊傻聽,傻等,等那故事的出現。
有人看煩了,草草掃一眼,就說:“沒有了。”她也信,再去找。有人勸她:“你靠揀紙,哪能揀到那故事,你又不認字,天底下那么多帶字的紙,你哪能都拾來?”可誰也說不動這女人,她依然天天提個破籃子在街上拾。只要發現一塊帶宇的紙,就如獲至寶。別人手里有張帶字的紙,求不到手,也要請人念給她紙上寫著的是什么,人家要是不肯,她就跪下來求人念給她。甚至連在茅房發現一張有字的紙也揀出來,涮干凈叫人看。天天拾,天天求人念,天天找不著。天天早上的希望在晚間破滅,但她從不灰心。她堅信那故事不是她爺們兒編的,堅信早晚一天能找到這個故事。這么久了,自然有點瘋瘋癲癲。
孩子小時,她背著孩子拾;孩子大了,她領著孩子拾。拾到的紙,不是,就賣掉糊口。那時,水泊梁山方圓百里的人都見過這么一個帶著孩子拾廢紙的半瘋的女人,都見過她那雙總是東張西望卻空茫茫的眼睛,都見過她始終提著的那裝滿爛紙的破草籃,但未必都知道她決非拾紙度日,而是為了一個輝煌的愿望——救夫。
一年到頭,春夏秋冬,雨雪風寒,從沒有停過一天。心誠未必能感動蒼天。她整整拾了七八年紙,可是在她爺們兒刑滿前半年的一天夜里,灶膛里的火,引著了她堆滿屋角的廢紙,著了大火。這女人和孩子活活被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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