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炮聲在劉高莊五里外的馬大溝方向密密匝匝地響了三四天了,震天嗆地。莊里的房屋像打擺子的病人一搖一晃的,屋脊上的小灰瓦相互磕碰出噠噠的響聲?;鸸夂蜐鉄熞恢痹谔炜諞_上沖下,一團一團的化不開去。燒紅了的半邊天,還在越燒越旺,像是注滿了油。潑撒過來的硝煙夾雜了濃濃的火藥味和血腥味,還有一股股混雜的焦糊味。劉高莊地主高堂興從濃濃的火藥味、血腥味和一股股混雜的焦糊味中首先撲捉到的卻是另一種味道,是一股小麥被燒焦的味道,腥糊腥糊地蓋著了小麥穗子被燒熟的香味,更多的是裹挾了太多的死人味。然而,對于麥香味他是再也熟悉不過了,他有上千畝的小麥,這方圓十余里的小麥都是他的。麥子己經灌飽了漿,黃了梢,飽漲的穗子正在收緊身子,籽粒也由軟朝硬處變,要不是這場戰事,過不幾天就要開始動鐮了?,F在,一發炮彈落在麥地里就是一團火光,就是一片燒焦了的麥子。
高堂興獨自站在村口的彎腰大柳樹下,他己經沒有了前呼后用的管家和家丁。大柳樹上更沒了喳喳亂叫的鳥兒,鳥兒己被遠處的槍炮聲震得遠遠地逃了。遠處的火光和天上太陽刺目的光芒落在村邊那些即將成熟的麥穗上,麥芒閃著銀光,麥芒就像一根根銀針似地扎向他,扎向他的雙眼和胸口。他的雙眼灼疼,他的胸口也一陣陣地灼疼,他氣惱這場戰事,他恨前些天抄了他家的種地戶劉大孬,他惱恨得咬著牙,像咬著一把干透了的麥粒,咬得“咯咯嘣嘣”地響,心里一個勁兒地罵,罵聲不敢出口憋在肚子里,雖然四周并沒有什么人。
他抬著頭向響著槍炮聲的方向看,仿佛看到的是一片又一片自己家地里燒焦的麥子,是在國軍的炮火下倒下的一排又一排共產黨的隊伍。然而槍炮聲還是那么稠那么密,他心里清楚共產黨的隊伍也不是那么好打的。他擔心真像劉大孬說的那樣,國軍鉆進劉鄧的口袋陣里,那樣就慘了,他這個家也就完了。槍支、糧食、牲口被劉大孬抄了不說,這上千畝眼看就要收到手的小麥,怕是連個麥粒也吃不到嘴里了。還有他的兒子了,他的兒子高金柱就在國軍里,不知兒子參加沒參加戰事,他是又驚又怕,這些天提心吊膽的。
想到這里他就一臉的茫然,變得十分無助,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好在麥子還長在地里,等國軍勝利了,麥子還在,土地也還在,他這樣安慰著自己。他顫巍巍地走上地頭,伸出保養得細白的手,小心掐了一株麥穗。他把麥穗放在肥厚的手心中揉了揉,揉岀了一撮白胖的籽粒,麥籽還沒有完全殺緊身子,大量水分還存在籽粒中。他把這撮白胖的小麥籽粒送到了口里,他嚼岀了麥子的香味。
這時一發炮彈呼嘯著掠過了他的頭頂,在遠方爆炸了,熱浪滾了過來,他仿佛又看到了一片燒焦的麥子。
這是一九四八年的五月,從二十五日開始,宛東一線就開了戰事。劉鄧大軍的一縱、三縱、六縱圍城打援迎戰國民黨張軫兵團,血戰于宛城之東。
大戰開始之際就有地下黨秘密地來到了劉高莊,在劉高莊一戶姓劉的人家里扎到了半夜臨明了才走。地下黨離開劉高莊不久,劉高莊天空里的氣氛就變了,劉姓人活躍了起來。劉姓人全是地主高堂興的種地戶,劉姓人來來往往地串門子,扎了堆商量著事情,都是瞞了高姓人的,高姓人被蒙在鼓里,高堂興也被蒙在鼓里。天氣越來越熱了,高堂興每日端著他心愛的黃銅水煙袋,端坐在他那深宅大院的堂屋里滋滋溜溜地吸個不停,偶爾吆五喝六地一群人擁著他到麥田里去轉轉。今年風調雨順,麥苗長得十分壯實,一直到麥子甩齊了穗,揚過花,黃了梢,高堂興知道今年的麥子算是收了,應該是難得十年一遇的大豐收。高堂興那些天一直高興得合不攏嘴。他覺得,無論世道如何的變,人總是要吃飯的,有了麥子哪邊的隊伍過來都會給他說好話,都得看他的臉色。況且,當地的治安一直很好,王凌云穩坐南陽府,共產黨的兵離得還遠著呢,一時半會兒到不了這兒。
這天,他正端著紅銅水煙袋滋滋溜溜地吸得痛快,紅銅煙袋油光閃亮。兒媳婦巧翠扛著個大肚子一趔一趔從他面前走過。他端詳了一下油光閃亮的紅銅煙袋,又端詳了一下扛著個大肚子的兒媳婦,突然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頭了。什么地方不對頭了呢?噢!是他想兒子了,兒子自打把媳婦巧翠迎進門后就又急匆匆地回國軍隊伍上去了。兒子生得瘦弱清秀,像個書生,在南陽府上了幾年學,也沒上出個啥岀息,卻從南陽府給他領回了個女學生。他一氣之下把兒子攆跑了,待兒子再回來的時候兒子己經是國軍了。是國軍也好,世道太亂了,有了國軍當靠山總比沒有靠山強。可是兒子太瘦弱、太文靜,不像他的種更不是當兵的料,他千囑托萬囑咐讓兒子在國軍里弄個官當當,可當官是需要化錢的,他就狠了狠心花了一大筆錢給兒子買了個官。那官卻是個文官,是個不中用的抄抄寫寫的官,這也算對得起兒子了。可是最近有一段時間始終沒有兒子的音信。擱以往兒子隔三叉五地總有信回來,信里兒子還是挺關心媳婦的,給媳婦說些肉麻的話,讓他這個當爹的看著臉上就起熱,好像是自己從來說不岀口的話。兒媳婦懷揣大肚的,他想兒子應該很高興,過了這個麥季兒媳婦就要生產。兒子是快要當爹的人了,快要當爹的人能不惦念自己的女人?隊伍上的事兒再忙,還是應該有信回來的,他懷疑是不是兒子偷偷地給媳婦寫了信,家里竟沒有一點消息。
高堂興把油光閃亮的紅銅煙袋放在八仙桌上,叫了一聲:巧翠。
兒媳婦巧翠穩穩地站在他面前,一件紅底碎花薄綢衫裹了大肚子快扛到八仙桌子上了。他看了一眼兒媳婦的大肚子,又看了一眼兒媳婦的臉。他發現兒媳婦好看的嫩臉這些天也變得憔悴了,難看了,臉上似乎還有剛剛流過的淚痕,那淚痕在臉上一閃一閃的。
他似乎明白了點什么。但他還是忍不住地問了一句:金柱沒信來?
兒媳婦巧翠像是哽噎著回答了一句:沒呢!
高堂興長長地嘆了口氣“哎” 了一聲,擺了擺手讓兒媳婦退下了。告訴下人要好生侍候著,他在心埋怨起兒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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