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個孩子,看不起自己的父母。因為他的父母都是很平常的工人,沒有顯赫的地位。小小的孩子總愛做夢,常常會夢見自己的父母是市長或是明星,醒來后孩子就很沮喪,為什么自己會生長在如此平凡的家庭呢?父母哪怕是一家醫院的醫生或是一所學校的老師也好啊,在這個社會,即使那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勢利”二字。于是孩子很努力很努力地讀書,他知道“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果然,孩子很有出息,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名牌大學。
孩子的父母很高興。他們家住的條件并不好,廚房是公用的。孩子早晨醒來,聽見母親和鄰居拉家常,嗓門很高很大,充滿著喜悅和激動,說孩子如何如何有出息。孩子很煩,他忽然感到這個家的狹窄,還有粗魯。在紡織廠工作的母親從來都是大嗓門,在孩子的耳中,卻是那樣的粗魯。他火了,沖到廚房,大聲對母親說:“你怎么這么煩?”母親正在炒菜的手一下子停住僵在了那兒,鄰居也呆住了。孩子發過火以后又回到了房里,心里也不是滋味。母親仍然一如既往地炒菜,但靜靜的,再沒有聲音了,每一個動作都好像定格似的,說不出的滯重。這一刻,孩子很后悔自己對母親的態度,但他是個沉默的孩子,他從來不會說道歉的話。
后來孩子的父母就要送孩子去外地上學了。孩子本來是不要父母送的,他已經和幾個同學約好了同去。但或許是因為那一次他對母親莫名其妙地發火以后,心里總有歉疚,便同意父母和他同去了。
父母好像得到什么恩賜一樣,非常高興。但他們不敢把這種高興在孩子面前表現出來,他們很小心,只在邊上聽孩子和同學高談闊論,不插一句嘴,生怕惹笑話,讓孩子沒面子。父親承擔了泡水的任務,這些同學的茶杯都是他給裝滿水的。他好像很樂意做這個,一趟趟地跑開水房。幾個同學開始過意不去,后來就無所謂了。孩子本來也無所謂,但他看到他的同學后來以一種略帶些輕蔑的口氣和父親說話,就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有些憤怒,有些心酸,還有一些……大概是來自血緣的親密,讓他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似的。在下一個同學讓父親去開水房時,他很堅決地看著那個同學的眼睛,冷冷地說:“你自己去。”那個同學怔了怔,嘴里咕噥了些什么。父親看有些僵,就很熱情地說:“我來我來。”“不,讓他去,他有手有腳,為什么不去?”孩子一點兒都不讓步。那個同學便自己去了。在后來的旅程中,孩子還和同學一起打牌吹牛,他父親還為同學打來開水,但這些同學變得很客氣了。孩子好像第一次開竅似的明白:同學對父親的尊重來自他對父親的尊重。望著相依相守的父母,他心里涌起了一股憐憫和抱歉還有雜七雜八混合在一起的感情,這種感情使他在深夜掉下了眼淚。
到了學校,父母很起勁兒地幫他報名找宿舍。他又覺得他們煩了,說了他們幾句。他們也不回嘴,但還是很起勁兒地跑前跑后。到了宿舍,父親為他掛帳子,把那張床量了又量,孩子覺得煩,還有些害羞,好像他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
母親說:“這床沒有護欄,你晚上會不會摔下來?。?rdquo;他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便不回答。母親又說“你翻身小心些啊,你小時候曾經從床上滾下來過,把我嚇死了。但你是個饞嘴的孩子,看見手里還捏著吃的,便哭都不哭了。你看,你小時候多饞。”說著,母親笑了,好像孩子還是一個嬰兒,一個白白胖胖饞嘴的嬰兒。孩子那一刻心變得很軟。他想,在他那樣小的時候,必定很依戀父母,會笑著往父母懷里鉆,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嫌這嫌那的。他的父母那時必定還很年輕,有烏黑的頭發和活潑的笑,他看了看他母親摻著銀絲的頭發,心更加軟了,便說:“我會當心的,我不會掉下來的。”母親好像就等他這句話似的,神情一下子放松了。其實孩子不過是個敷衍的承諾,可見父母親有時也像孩子一樣。
孩子讓他父母去招待所住。父母嫌貴,說不遠的一個地下室很便宜,才塊錢一張床。孩子不讓他們去,一定要他們去住招待所。最后孩子發了火,他們才很不情愿地去住了。
第二天母親告訴孩子,那個招待所里有熱水洗澡,無限量供應。“我和你爸都洗得很舒服。好久沒洗過這么舒服的澡了。”母親的表情很舒暢,父親卻很緊張地告訴孩子說,聽同住的其他學生家長說了,食堂平常飯菜很差的。“你千萬不要省啊,”父親說,“人是鐵飯是鋼,你吃不慣就到外面去吃,不要心疼錢,知道吧?”孩子答應了,父母就有些放心有些不放心地乘火車回去了。
晚上新生們鬧了一陣兒便睡了。孩子卻無論如何睡不著。他想洗了一個熱水澡便如此快活的母親,想殷殷關照他的父親。孩子的家庭條件不太好,孩子的身體也不太好。父母平時都很節儉,父親還時不時去外地的鄉辦廠幫著做一些技術指導什么的,他們是那樣平常,但是這世上最愛他的就是這兩個人。他是他們的骨中骨,肉中肉,這世上還有誰會這樣貼心貼肺地愛他呢?甚至忍受他的不耐煩、冷淡,而全心全意地愛他?
孩子又哭了,哭得好傷心,淚水甚至濡濕了半個枕頭。
后來這個孩子長大了。這個孩子表面上對父母還是淡淡的,偶爾的關心也是粗著嗓門的。但這個孩子心里很愛很愛他的父母,那種愛,或許與生俱來藏在心底,只是那個夏日方才浮出水面,至少,他自己心里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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