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衣櫥里,有兩條圍脖,都是純黑色的。一條是女人親手織的,另一條是四十歲時冰兒送他的生日禮物。那天,冰兒把圍脖給他纏上,神情詭譎地說:“這可是我親手織的哦,老爸,生日快樂!”
女人為男人織圍脖時,冰兒托著腮在旁邊看著:“媽媽,我也要學!”女人輕輕撫著她的臉蛋:“等冰兒長大了,媽媽就親手教你。”那什么時候才算長大呢?冰兒托著小腦袋,想著媽媽的話。
溫婉的女人秀發如瀑,柔滑潤澤。每次接冰兒放學,小家伙總愛把小腦袋拱到她的秀發里磨蹭幾下,小鼻子用力嗅著,有時還俏皮地學著電視上的廣告詞:“這就是媽媽的味道!耶!”這個時候,她總是緊緊地摟著冰兒,在她小臉蛋上狠狠啵上幾個,直到臉蛋紅得像天邊的紅霞。
可是還沒等到冰兒長大,突然有一天,換上外婆來接她了。外婆說,媽媽太累了,需要休息。
女人一直躺在臥室里,冰兒只能站在門口,看著媽媽。外婆說,媽媽病了,不能太靠近。
剛開始,女人的床頭放了好多藥瓶子,而且有增無減。后來,屋里老是彌漫著難聞的草藥味,再后來,冰兒被送到外婆家,跟外婆睡一張床了。
媽媽到底怎么了?冰兒纏著外婆問。
媽媽身上長了個不好的東西。外婆經不起冰兒的糾纏。
媽媽總是逼著自己把那黑糊糊的草藥灌下去,她是要把那個不好的東西逼出來,冰兒想。
那個不好的東西有沒有給逼出來,冰兒不知道。只不過到后來,媽媽總是不斷地掉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忽然有一天,媽媽那頭漂亮的頭發卻神奇地全長了出來,冰兒好奇地盯著媽媽的頭發,心中充滿疑惑。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媽媽的頭發晾到陽臺上,再看看媽媽那光溜溜的腦袋,她才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外婆家的白楊葉開始變黃了,冰兒已經有好些天沒看到媽媽了,她突然想起織圍脖的事,我也長大了吧?媽媽還記得這事嗎?
這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立冬剛過,烏魯木齊的郊外就飄起了雪花,洋洋灑灑。
爸爸,媽媽呢?我好想她呀。一個周末的傍晚,冰兒終于等來了男人。一路風雪撲打著這個身材魁梧的維族男子。冰兒看到,他圍了條純黑色的圍脖,是媽媽織的那條,那款式,冰兒認得。
寶貝。男人捧著冰兒的小臉蛋,神情凝重。媽媽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養病,暫時不能見你。
比天堂還遠嗎?
嗯,跟天堂一樣,寧靜,美麗。
那,她會回來嗎?冰兒好想她。
當然。男人忽然堅定地說,他下意識緊了緊圍脖,重重地吐了口氣,她會一直陪著我們的……
冰兒這幾年長得很快,差不多夠得著男人的肩膀了,雖然明年才上初中,卻活脫一個大姑娘。
秋風悄悄染黃了院子里的白楊樹,晚霞將最后的余光灑落在青瓦屋頂上。外婆轉著經筒,蹣跚地從里院走了出來。這幾年,外婆明顯地蒼老了,男人連忙拉了張木凳扶她慢慢坐下。冰兒愉快地跑到廚房拿油馓子,外婆瞅著冰兒的背影,緩緩地說,找個人幫你做飯吧,明年冰兒到鎮上讀初中了,我也老了,不中用了。
不說了,媽。男人頓了頓,我有冰兒已經足夠!
男人說這話時,冰兒沒有立即從廚房走出來。她偷偷地躲在門角,偷看著院子里的兩人,忽然覺得不僅僅外婆,爸爸也仿佛突然之間蒼老了好多。悲涼一下子彌漫了冰兒的整顆心。
這一年的冬天真的好冷!
今天是男人的生日,冰兒在上星期約好在拉面館等他,說要給他一個驚喜。男人準時出現在冰兒面前,依舊圍著那條純黑色的圍脖,仿佛有了它,就再也感覺不到寒冷了。只是,圍脖明顯地舊了。
打開看看,老爸!冰兒把一包裹塞到他懷中。
是條圍脖!純黑的!
這可是我親手織的!冰兒呵了呵雙手,要幫爸爸把舊圍脖取下來。男人遲疑了幾秒鐘,還是順從了女兒??粗崴婆说谋鶅?,男人的心一熱。剎那間,仿佛回到那個心肺碎裂的晚上……
月光如水,男人斜靠床榻。裊娜升騰的煙圈,繚繞著淡淡的回憶。他取下圍脖,把兩條新舊圍脖擺在一起,輕撫著,仿如抹平心中的皺褶。當手指觸及新圍脖時,他突然打住了。那隱藏在夾縫里的,是一小塊尚未完全剪去牌子的布條根兒!
那小小的白布條,如同天山上的雪蓮般,在男人的心田氳氤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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