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剛上班,日報主編老羅對我說:“你去采訪一下臨江村的劉村長,報紙已經在第一版留出四千字左右的版面了?!?
領了任務,我不敢怠慢,當日起程前往臨江村。
臨江村緊挨著黑龍江,村子里的一多半人靠打魚為生。來臨江村之前,聽老羅介紹說這幾年臨江村搞得相當不錯,村民的收入比前幾年翻了好幾番,值得一寫。其實我心里很清楚,像我們這樣的地市級報紙,只要肯花錢,保證能在報紙上留下大名和身影。
到了臨江村,村長老劉已經派人在汽車站接我并領我去了飯店。剛坐下,一個年近五十的中年漢子老遠就把手伸過來:“歡迎,歡迎啊! 你這么大的記者能到我們窮鄉僻壤采訪,真使我們這個小村蓬蓽生輝呀!”
聽說話語氣,我知道這個人肯定是劉村長。我連忙站起來和他握了握手,他拍著我的肩膀讓我坐下來,然后坐到我身邊說:“周大記者這次到我們鄉下,能不能多住兩天?”
我歉意地笑了笑說:“怕是不行,家里還有事。今天晚上我必須連夜把稿寫完,明早請你過目。要是沒有什么問題,我明天下午就得乘車趕回去?!?
“既然周記者有事,我也就不勉為其難了,等以后有時間一定要到我們這里來玩。到時候,我帶你下江看看?!?
我連忙點頭說:“一定,一定?!?
吃完飯,天已經黑了,劉村長讓人把我領到一家緊靠江邊的小旅館住下。這家旅館是幢平房,透過北面的玻璃窗可以看見浪花翻滾的黑龍江。
開店的主人姓路,我叫他老路。春夏秋三季在這家小旅店里住宿的,幾乎全是倒騰江魚的魚販子。時令已經到了深秋,漁民扣網了,漁船也都被拖上岸,那些魚販子就都走了。只有我一個旅客,旅店里顯得十分冷清。
正坐在桌前看劉村長的材料,突然外面傳來一陣凄厲沙啞的叫喊聲。那聲音伴隨著秋風傳過來,顯得格外凄慘悲涼。
深更半夜的,誰在外面喊叫?我好奇地推開北窗探頭朝外看。外面一團漆黑,什么也沒看見,喊叫聲倒是很清楚:“張三你回來呀!張三,你回來吧!”
——喊魂!
這時候旅店老板老路進來給我送開水了。
“喔,村里一個叫彩云的瘋女人在給張三喊魂呢?!崩下芬贿呁坷锕嘀_水一邊說。張三是彩云的什么人,為什么彩云要給他喊魂?憑著職業的敏感,我覺得里面肯定有故事,我忙遞給他一支煙,請他講給我聽。
客人少,老路也沒有什么事,他在床邊坐下給我講了下面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我們這兒還稱不上村子,只是索吉漁業隊的一個網灘,管事的是劉灘長。那年劉灘長已經年近三十,媳婦彩云才十九歲。
彩云不僅年輕,人也長得水靈,再加上對人熱情,那些年輕的漁民打魚回來,都愛去她家坐坐——去她家次數最多的,是一個叫張三的上海知青。
劉灘長怕彩云被拐跑了,見家里來男人便沒好臉色給他們看。那些年輕人都覺察到了,于是去彩云家的人漸漸少了。彩云聽到風言風語,也勸張三少來。那個張三根本就聽不進去,該怎么去,還怎么去。
一天,彩云和張三正坐在屋里說話,劉灘長不知道什么時候悄悄地溜回來了,他怒氣沖沖地上去給彩云一巴掌。張三上去責問劉灘長:“平白無辜的,你憑什么進來就打人?”
劉灘長平時霸道慣了,見張三敢來質問他,氣不打一處來:“我打老婆,礙你屁事了?媽的,敢勾引我老婆,我整死你!”張三聽出灘長話里的意思,臉紅脖子粗地問:“誰勾引你老婆了?你給我說明白點!”灘長冷笑著說:“我就打這個不知好歹、吃里爬外的娘們兒怎么了?別說她呀,你那小樣的,我也一樣……”
劉灘長的話還沒有說完,張三已經撲上去了。張三哪里是膀大腰圓的灘長的對手,沒支巴幾下,就被灘長拎著脖領子扔到外面了。
過了大麻哈魚汛期,天冷了,在江里漂流了半年多的漁船這時候也都歸港了,騷動了整個夏天的小漁村又恢復了平靜。這天劉灘長家里傳出來一陣哭叫聲,接著便看見彩云披頭散發地從家里沖出來,一直朝江邊跑去。灘長跟在她后面罵罵咧咧地說:“去死吧,去死吧!大江沒有蓋,去跳呀!”
小漁村實在是太平靜了,平靜得似一潭死水,見不到一點波瀾。
劉灘長跟在彩云的身后仍叫罵不停:“張三,你躲到哪個耗子窟窿里去了?給我出來,出來呀!”
到了江邊,彩云真的一直朝江水里走去,劉灘長看了很不以為然。跳江?嚇唬誰呀!這些年村里跳江的女人還少嗎,哪個死了?
那天,江里風高浪大,翻滾著白花的江浪嘩嘩地拍打著江岸。江水沒到彩云大腿根的時候,她已經不再哭了,只是默默地往江里走。這時候張三幾步跳進江里,一把拉住彩云,使勁往回拽她:“回去!你干什么傻事呀,趕緊回去!”
彩云掙脫了張三的手,仍然往前走:“不!不!我早就受夠了,實在不想活了!”
張三又從后面追上來,往回拉彩云。就在兩個人撕扯的工夫,江水已經沒到他們胸口了??粗虑椴幻?,幾個蹲在江邊看熱鬧的男人慌忙把一只漁船推下江,向還在江里撕扯的兩人劃過去。沒等漁船劃到他們跟前,連著幾個大浪撲過來,張三和彩云全沒了影。灘長這時候扯著嗓子叫起來:“救人,快去救人呀!”
漁船劃到彩云和張三沉沒的地方時,哪里還有人影?正當船上的幾個人茫然無措的時候,突然看見江里冒出來一團黑影,大家急忙伸手抓住,發現是女人的長頭發。
彩云得救了,張三卻沒上來,他失蹤了。漁民們怎么也沒找到張三的尸首。不久,江里淌冰排了,黑龍江進入了流冰期,打撈也停止了。
老路最后說:“彩云被救上來以后就瘋了。奇怪的是,每年到了張三的忌日那天,她都記得到江邊去給他燒紙、喊魂?!?
聽了彩云和張三的故事,不知道為什么,我也想到江邊去看看。老路說:“好吧,我陪你去江邊?!?
給張三喊魂的彩云已經燒完紙走了,江邊只有一堆燒過的紙灰??粗切┘婏w的紙灰,我問老路:“彩云的丈夫還活著嗎?”
老路說:“當然活著,他才五十多歲,活得很健康呀,前幾年娶個小媳婦,比他兒子還小兩歲呢?!?
我又問:“他和彩云離婚了?”
老路說:“彩云瘋了以后,他們就離婚了?!?
我接著問:“那個灘長,是不是你們村的劉村長?”
老路未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又搖了搖頭。
盡管老路否認了,但我已經明白了那個劉灘長是誰了。來這里之前,老羅已經告訴過我說:“你可別小瞧那些土財主呀,有艷福呢!劉村長前兩年娶了個小媳婦,比他小二十多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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