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場上有一排樹,本應該活得與世無爭才是,可它們的樣子,一點也不散淡。
這幾年,它們一直暗地里憋著勁兒長,個個很粗壯,一副誰也不服誰的姿態。有幾棵長得甚至有點不講理,不僅腰粗,樹冠也大,往這家伸條枝柯,又往那家伸條枝柯,咋咋呼呼的,好像要玩霸權主義。那些被擠得相對瘦弱的,就使勁往上躥個兒,梢頭鋒利,直刺天空,睥睨著臃腫的眾生——這倒也是活著的一個思路,走時尚路線,跟胖子們比苗條,與糙漢們比氣質。
也終有被欺負得不像樣的。有幾棵樹,樹干也細,樹冠也小,羸弱的,像誰家受氣的男人,低眉順眼地夾雜在中間。看來,要一輩子受氣下去了,眼見的,今年這邊被擠占一枝的地方,明年那邊又被擠占一枝的地方,就這樣,喪權辱國,江山零落,只剩下一天天的茍且了。
每天我在操場遛圈,就端詳著這一排樹。前些年,它們都還小,我沒正眼看過它們。等我注意它們的時候,好像一下子就長這么高了。數年不見,樹們也出人頭地,混得像模像樣了。
操場一天到晚,來來往往許多人。也許,它們根本沒注意過我的注意。偶有閑下來的樹,看到我,也不過瞥一眼,覺得這家伙呆頭呆腦的,沒什么意思,很快就忘卻了。生命中,有太多的事情來過,前年的一場大雪,大前年的那場龍卷風,已經讓它們應接不暇。它們當然不會記得,數年前,一個學生,抱著顆鉛球往它們的身上扔,我銳聲喝住的那一嗓子。是的,這個世界,你覺得重要的事,別人說忘就忘了。
樹們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操場南邊早年是鍋爐房,后來因為治理污染,廢了。挺大的一塊地方,只有兩棵樹。其中那棵大的,樹冠鋪陳得很夸張,但個子不高,大約長著長著,舉目四顧,沒人跟它競爭,覺得折騰沒意思,也就偃旗息鼓了??傊L成了一副戛然而止的樣子。它旁邊的另一棵,干脆就沒怎么長。真是樹比樹氣死個樹,那邊的樹們為了爭奪陽光,一年四季打得頭破血流的,這邊這家伙,陽光足夠,雨水足夠,卻懶洋洋的,就是不愿長。還能說什么呢,這都是命。
為了活著,你需要拼盡所有,而人家不做什么,卻應有盡有。
樹們這么多年,也見證了好多事。操場由最開始的爐灰渣跑道換成了塑膠跑道,一墻之隔的一排排平房,都變成高聳入云的樓宇。就連好多年前,在某個黃昏躲在樹后悄悄拉手的男女生,他們的孩子也快上中學了。樹們一定也感慨萬千,說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
這些樹,圈在校園里,一天到晚跟學生在一起。學生跑操,它們也一定跟著跑了很多年。一屆又一屆的學生,每天重復喊著相同的號子:一——二——三——四——這鏗鏘的聲韻,已經成了樹們血液的一部分。聽著這些有節奏的律動,它們的血脈一定僨張奔涌,所以,活在校園里的樹,不會老氣橫秋,不會世故,只會永遠地青春下去。
我想,即使樹們不說話,它們也會以自己的方式,打所有急功近利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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