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向朱顏求婚那年,她只有歲。
她是董太婆的外孫女,來外婆家過暑假,我家與董家毗鄰而居,我是家中老三,哥哥們去游泳,不肯帶我。我追到門口哇哇大哭,她在隔壁聽見了,就過來問:小弟,你哭什么呢?
朱顏問明白了,便自己帶我去,經過冰棒攤的時候,還給我買一根紅豆冰棒。我問她為什么叫朱顏,她便說給我聽: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她只說了一遍,而我就記住了,并且永遠不會忘記。
她每天都帶我去,每天給我買一根冰棒,我因此覺得全世界人只有她最好,就跟她說:朱姐姐,等我長大我要娶你。她答應丁,卻又馬上說:等你歲,我就歲,比你媽媽還老,你還要娶我嗎?
我想了一個晚上才終于做出回答:愿意。大清早就興沖沖地想往外跑,媽斥我:去找誰呢,朱姐姐已經去北京念大學了。
再見朱顏,我已14歲,是羞澀的少年,常穿一條被磨得淡白的仔褲,因為喜歡那種我自己沒有的滄桑。朱顏那年已大學畢業,在外地工作,這次回來,是因為董太婆過世,回家奔喪。見到我,她輕輕將我一抱:長大了。我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臉頰。我去參加喪儀,她向我恍惚地笑,好像沒有看見我。我便在她身邊站定。在人們為董太婆蓋上白布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肩上的重量,側過頭,是朱顏伏在我肩上哭了。隔著衣服,我分明地感到她眼淚的重量,應該是冰涼的吧,卻仿佛燭油般滾燙,一滴滴打在我身上,竟是疼的,我很想為她拭淚,可是,沒有勇氣,便只有站得筆直,任我的肩一滴滴承受了她的淚,第一次邵樣強烈地感覺到身為男人的驕傲和力量,和她的女人的柔弱此后三四年沒見過她,我也漸漸不再想起。高考、讀大學、結識女友,大學生活斑斕多彩。有段日子學畫,興興頭頭地為小女友畫,畫完了她看了半晌,道:不是我嘛。怎么不是,海軍藍的裙,飛揚的長發,笑起來冰淇淋將融的軟與甜……我驀地-凜,這的確不是她,這是朱顏。
好像剎那間懂得了自己少年的心情,明明是初初相識,難道就已是永別?子夜醒轉,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我不甘心。
寫寫撕斯用了半本信紙,因為不知道該叫她什么,最后我到底大義凜然地在抬頭寫上朱顏,連名帶姓,像叫校園里親密的女生。我已經18歲了,算得上是成年人了,該有資擠與她平起平坐丁吧。
然而信才投進郵筒我就后悔了,她有什么記住我的理由呢,卻仍是每天兩遍地看信箱.不久方了寒假,大年初一大雪鋪天蓋地,街上幾無行人,我卻冒雪去了學校,一看到信,我的心就狂跳起來。除了朱顏,還有誰當得起這樣妖媚的字。抬頭一句小弟親切而遙遠,仿佛她在久遠的童年喊我。而我與她,其實已是長相識了?!∶刻鞜o論多忙,我都會給她寫信,不是求她幫忙,也不是叫她為我排憂解難,只是要告訴她,好像說給自已聽,好像她的胸中跳動的是我的另一顆心。也喜歡在燈下一頁頁翻她的信,信紙、便條、資料紙、廢打字紙背面,是她的隨意也是她的平常心??墒嵌际且粯拥?,抬頭的小弟,字里行間的云淡風輕,說不出的體貼入微。她的細麗的字,與我粗重的筆跡一道放著,截然不同,卻又分明緊密相連。
那年秋天,我決定做一件大膽的事。是朱顏來開的門,我把手里的紅玫瑰一伸:生日快樂。她疑感地看著我,忽然深吸一口氣:小弟!她只及我肩際,細細地打量我,良久道:真是雕欄玉砌應猶在。
但是朱顏并沒有改,笑容依然,唯多點滄桑意味,說著她美麗容顏下的底蘊。坐在她的宿舍里,捧著她給我倒的冰水,忽然覺得,一年來紛紛擾擾的心,定了下來,那年我19,朱顏28。
她帶我去游覽。爬香山,她問我:你行嗎?依然是大人對孩子的不放心。我笑一笑,不說什么,三步兩步爬上去,反身拉她,她神色訝然:小弟,你真長大了。是的,已經長大到可以追求我心愛的女人了。回程,她是累了,閉著眼大盹,頭漸漸落到我肩上。我的手一點點伸出去,終于輕輕摟住她。車一個巨震,她滑過我懷里。溫暖的身體與我緊緊相貼??斓秸?,她醒了,笑著抬頭看我,正遇上我大無畏的目光。她吃了一驚,臉慢慢地,慢慢地燒了起來。那一刻,我明白地覺察到,那一瞬間,她是在把我當男人看了。
時間飛躍,轉眼假期就過完了。臨別的晚上,她幫我清理東西。我想問一句重要的話,卻沒有勇氣,終于我問:朱顏,你喜歡我嗎?她溫和地說:像你這么優秀的男孩,誰會不喜歡呢?啊,她終于對我說了喜歡。
第二天下午我到了家,晚飯桌上,母親忽然說,咦,你去了北京,怎么沒有去看你朱姐姐?聽你朱伯伯說,她要結婚了……以下的話我都聽不見了。
她的門半開著,可以看見她正坐在窗邊,那晚有大而圓的月亮,月光下地微微憂傷的臉容,仿佛若有所思,她所想的東西,我無從知道,再沒有一刻,我那樣強烈地感覺到我與她之間時間的天塹。她是成年人,而我,還是孩子。朱顏看到我,吃了一驚:咦,你沒回去?還是,又來了?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她:你要結婚了,為什么不告訴我?她一楞,然后笑了:有什么好說的。我忽然大聲地說:可是,可是,你說過你喜歡我的。
朱顏臉色大變,她怔怔地看著我。我在她膝前蹲了下去:你愛那個人嗎?她緩緩地搖頭:這種年代,這種年紀,說愛不愛實在是很可笑的。既然你不愛他,那么給我時間,給我三年時間,三年以后我就畢業了,我就可以娶你了,我,我的聲音突然哽住了,我,我喜歡你。朱顏勉強張嘴,似乎想笑,可是忽然間淚水傾瀉而下:我還一直以為是我的錯覺。原來’,原來是真的??墒?,我哪有時間給你呢,我已經28了,三年后就31歲了。我怎么能拿我的幸福來賭一個少年的諾言。小弟,回去吧。
我輕輕地,無限絕望地問:你真的喜歡過我嗎?
她點了點頭:是,我喜歡你。
我以為這就是永別了,念書、畢業、找工作,一點點舔凈自己的傷口,掛牽著千里之外朱顏的喜與悲。
一天,在公共汽車上,遲遲的,我認出熟悉的背影,明知不可能,我還是脫口而出:朱顏。她轉過身來,對我靜靜地笑,競真是朱顏。
四年時間過去了,我已23歲,年紀漸長,遂不動聲色。她32歲,眼角初生皺紋,然而風韻更勝當年。我們隨意地聊著,知道她離了婚,又調回本市,她給我留了電話號碼,我們從此便淡淡地來往著。走在街上,喜歡在櫥窗里看我們的側影,我的高大和她的嬌小,如此相配,看不出任何的差距?!∫蝗?,我邀她到我的宿舍里坐坐,屋子窄小,她在床上坐下,打翻了一個木盒咦,她蹲下去,我聽見她的聲音變了調:這是什么?我也蹲下去:這是冰棒紙,年前你買給我的。一天一張,一共是張。她的呼吸突然間急促起來,我輕輕說:你記不記得’,我九歲那年你就答應過要嫁給我。你現在還愿意嗎?我開始每天給她送花,大束大束的紅政瑰,上面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嫁給我。朱顏始終避而不見,我送了束后,她終于約我出來見面,開口道:小弟,我已經決定要嫁給一個歲的喪偶男人了。我的心整個沉了下去,為什么,從九歲那年開始,我向你求了100次婚,你還是不能被我感動?
她沉默了許久:不是因為我不能被你感動,而是因為我已經感動了,有一段時間我真的想這樣嫁給你也好。但是,我也23歲過,我也全心全意地愛過一個人,我相信你的情意,可是到你32歲的時候,一切也許都會改變。而到了那時,我就真的老了。對不起,小弟,我輸不起。
朱顏已經走了,我久久地坐在咖啡廳里,好久,聽見鄰桌的收音機里,主持人正在播送熱線電話的號碼,突然一陣熱浪涌上心頭,我沖向最近的公用電話,按下了號碼。
電話通了:從當年第一根冰棒,到14年后最后一朵玫瑰,她始終是我心中唯一的新娘,廣漠世間我愿牽手的伴侶。隔開我們的,是時間,時間真的是不能戰勝的嗎?我問:我應該愛她嗎?
放下電話,我立刻去了隔壁的音響商店買收音機,顫抖地調準頻道,屏息,仿佛等待上帝的裁判。
第一個電話:你應該愛她。第二個電話:她應該愛你。好像全世界的電話都為這個頻道響起,此起彼落的,是各種各樣的聲音。
時間不是理由,有理由的還叫什么愛情!
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大賭,做個負責的好男人,讓她敢于下注,讓她贏。
而最后的一個電話:再向她求婚!
這時我已站在朱顏門口,收音機的聲音是從她房里傳出來的,傳出來的還有她的啜泣聲。而我舉起手中的玫瑰,敲門,準備我的第101次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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