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個外地的陌生電話打到家里,我接聽電話,是朵兒那熟悉的、略顯沙啞的低沉聲音。
“你這是在哪兒?”
“在常州?!?/p>
我疑惑不解地問她“大老遠的你跑到那里干什么去了?”
她呵呵一笑“打工??!”隨后又狡黠地反問:“怎么,不行嗎?”
我認真地說:“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是真的。親戚在這兒開了一家織染廠,我謀了一個當保管的差事?!?/p>
朵兒告訴我,,原先都是老公出去打工,可她一個女人在家耕種收拾那十幾畝地很是吃力,所以今年她就出來了。出來打工雖然辛苦一點,也時常會惦記家里,可在工廠里一日三餐吃現成的飯,心里也到覺得很單純。而且和幾個年輕的女孩子住在一起,有說有笑,自己好像也年輕了許多。
朵兒還告訴我,家里兩個讀書的孩子,都正是花錢的時候,出來打打工,掙點錢。光靠那十多畝地哪行?
聽完朵兒的訴說,我的心里就有些疑惑,這是我熟悉的那個朵兒嗎?因為在我多少年排遣不去的記憶中,朵兒是寡言的,是心重的,而這個聲音聽著像是無奈,可語氣里分明透著輕松和愉快。
放下電話我沉思半天,心里還是酸酸的。五十幾的女人,在城里就是頤養天年的年紀,每天鍛煉鍛煉身體,遛遛灣兒,可朵兒還要千里以外出去打工。
朵兒有一雙兒女,讀書都很出色,女兒在讀重點大學,兒子明年也要高考。也是,她能不奔波嗎?
朵兒是我從小一起玩大的伙伴好友,大我兩歲,也是我小學到初中的同班同學。
朵兒黑、瘦,像她的父親,而更像她父親的是朵兒非凡的數學天賦。
朵兒的父親也是一個傳奇。那年代農村閉塞,冬天晝短夜長,男人們沒事大多扎堆兒抽旱煙、拉呱兒,以打發寂寞難熬的長夜,可朵兒的父親對這些從不參與,只讀過幾年私塾的他偏偏喜歡數學。我們去朵兒家里玩,常常能看見朵兒的父親在如豆的煤油燈下捧著華羅庚磚頭厚的的書。在吃飯都成問題的年月,他對數學的癡迷人們無法理解。連我們數學老師也將信將疑,一個農民,怎么能看懂那么艱深的書?于是,常常找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數學題讓我們拿去難為他,他每每都是停下手中的活,拿一個樹枝在地上劃拉劃拉,不一會兒,還真就解了出來。
朵兒的數學天賦也常令我們的數學老師吃驚,課堂上,一道題老師還沒有講完,朵兒已經有了結果,同一道數學題朵兒可以找出好幾個解題方法,朵兒很是得數學老師器重。老師斷言,朵兒能當數學家。
朵兒沒有當成數學家,朵兒連高中都沒有讀,因為朵兒的家庭出身是富農。
朵兒從來不和人爭辯,朵兒知道這是自己鐵定的命運,地主富農的子女是不能讀高中的。
只是朵兒的那雙眼睛,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好多年以后,在讀了許多文學作品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憂郁的眼睛。
朵兒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日子都清苦,可冬天的早晨,別的孩子能賴在被窩里暖和,朵兒不能。天還灰蒙蒙的時候朵兒的父親就得起來掃街,朵兒心疼父親身體瘦弱,還沒有掃把高的她也早早的起來,悄悄地從街的另一頭掃起,等天亮有人起來,朵兒就悄悄的遛回家。有時我們一起在街上走,朵兒遠遠地看到的父親在掃街,趕緊拉著我們繞彎走別的路。
多少人的命運在那一年改變。
那年的冬天,白天我們奮戰在學大寨現場,夜晚偷偷地在煤油燈下拿起久已生疏的課本。拿起課本,朵兒神采奕奕,如魚得水,常常情不自禁的說:太有意思了,只有拿起數學書的時候,朵兒眼睛里才沒有了憂郁。有朵兒比著,我一點也不敢怠慢。
不忘那一天,我們拿到了一個小紙片樣的準考證,興奮的問著誰和誰在一個考場,朵兒一個人默默地在一邊,我問朵兒,你呢?朵兒說我沒有。我們都不再說話,沉默半天鼓動朵兒去問個為什么,朵兒搖搖頭,好像自己就不該有那樣的非分之想。只是目光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看了讓人心酸,想流淚。
那一年我外出讀書了。
走出我們的小村才感知到外面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天空是那樣的湛藍,空氣是那樣的新鮮。
地富子女算什么?右派反革命都平反了呢。我把聽到的、看到的寫成長長的信,可臨發信又躊躇再三,我怕我們閉塞的小村依舊,怕朵兒再從希望的頂峰跌到絕望的谷底,怕看朵兒那雙憂郁的眼睛。
好在,春風終于吹進了我們的小村。家庭成分已不再是考學的障礙。
我把能搜集到的考試資料和信息都寄給朵兒。我多么想看到朵兒的笑臉,多么想看到朵兒的眼睛里升騰起希望的火花。
可是,那一年的結果是我永遠也不愿想起的:朵兒的年齡比高考規定的年齡大了個月。
我沒有再去看朵兒。我知道這個時候任何安慰的話都顯得多余和無力。
后來,我畢業了,工作了,成家了。家庭工作都不是很順利,整天陷在無數煩惱的瑣碎事中不能自拔。有一個時期我無暇顧及朵兒的事。過了兩年聽說朵兒也結婚了,嫁到了一個離我們村很遠的村子。
和朵兒再次聯系上是年以后的事了。那年因為我女兒高考成績我有幸上了我們小城的電視。朵兒在電視里看到了我,給我打了電話,并約定了時間見面。我想象著見面的情景,是高興?是悲傷?或是什么復雜難言的感情流露?
沒有想象的那么傷感,我們都比較的平靜。畢竟,我們都成了中年人。我久久的盯著朵兒看,我想從朵兒的眼睛里看出朵的生活,還好,朵兒的眼里已沒了往日的憂郁??啥鋬哼^早的鬢發斑白、明顯比同齡人蒼老,我還是忍不住為她難過,誰能說的清她那白發里有多少是為了兒女實現自己未能實現的愿望的操勞?有多少是為自己的命運的煎熬?說不盡的感嘆。
朵兒是帶著女兒來的,朵兒的女兒也像朵兒,黑黑的,瘦瘦的。朵兒的女兒也喜歡數學,朵兒在說到女兒時眼神是歡快的,表情是興奮的。我明白了,兒女就是朵兒夢想的延續,自己這一生無法實現的東西可以讓兒女幫著去實現,在這個宏大的目標面前,生活的艱辛和勞累又算得了什么呢。
好多年來我心中一直還有一個疑問,那時我們村一個優秀的男同學很喜歡朵兒,曾托人介紹朵兒,也一直在等著朵兒,我后來聽說朵兒結了婚那個男同學才成家。趁兩個孩子在別屋說話的空擋,我就問朵兒:“你為什么要嫁的那么遠?”朵兒一臉的無奈,沉默半天說“有什么辦法?這可能就是命吧!因為我們家成分不好,我哥娶不上媳婦,好不容易說上一個,可是整天的和老人吵架,和哥吵架。一家人傷透了心。那一年我也老大不小了,總得嫁人啊,我就想,爹娘年紀大了,再也受不起折騰了,我嫁的遠遠的,自己家吵架再厲害爹娘他們也不知道”
頓時,我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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