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在精神病院的院子里,我面對我惟一的哥哥,心底便忽然冒出了“兄長”二字。那時我憂傷無比,如果附近有教堂,我將哥哥送回病房之后,肯定會前去祈禱一番的。 我的禱詞將會很簡單,也很直接:“主啊,請保佑我,也保佑我的兄長……” 我一點也不會因為這樣的乞求而感到羞恥。 我的兄長大我歲,今年已經周歲了。從歲起,他一大半的歲月是在精神病院里度過的。他是那么渴望精神病院以外的自由,而只有我是一個退休之人了,他才會有自由。 我祈禱他起碼再活年,不病不癱地再活年。我不奢望上蒼賜他更長久的生命。因為照他現在的健康情況看來,那分明是不實際的乞求。我也祈禱上蒼眷顧于我,使我再有年的無病歲月。只有在這兩個前提之下,他才能過上年左右精神病院以外的較自由的生活。 對于一個年中的大部分歲月是在精神病院中度過的,并且至今還被軟禁在精神病院里的人,我認為我的乞求毫不過分。如果有上帝、佛主或其他神明,我愿與諸神達成約定:假使我的乞求被恩準了,哪怕在我的兄長離開人世的第二天,我的生命也必結束的話,那我也寧愿,決不后悔! 在我頭腦中,我與兄長之間的親情記憶就一件事:大約是我三四歲那一年,我病了一大場,高燒,母親后來是這么說的。我卻只記得這樣的情形——某天傍晚我躺在床上,對坐在床邊心疼地看著我的母親說我想吃蛋糕。之前我在過春節時吃到過一塊,覺得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外邊下著瓢潑暴雨,母親保證說雨一停,就讓我哥去為我買兩塊。當年,在街頭的小鋪子里,點心乃至糖果,也是可以論塊買的。我卻哭了起來,鬧著說立刻就要吃到。當年來歲的哥哥,于是脫了鞋、上衣和褲子,只穿褲衩,戴上一頂破草帽,自告奮勇,表示愿意冒雨去為我買回來。母親被我哭鬧得無奈,給了哥哥一角幾分錢,于心不忍地看著哥哥冒雨沖出了家門。外邊又是閃電又是驚雷的,母親表現得很不安,不時起身走到窗前外望。我覺得似乎過了挺長的時間哥哥才回來,他進家門時的樣子特滑稽,一手將破草帽緊攏胸前,一手拽著褲衩的上邊。母親問他買到沒有,他哭了,說第一家鋪子沒有蛋糕,只有長白糕,第二家鋪子也是,跑到了第三家鋪子才買到的。說著,哭著,彎了腰,使草帽與胸口分開,原來兩塊用紙包著的蛋糕在帽兜里。那時刻他不是像什么落湯雞,而是像一條剛脫離了河水的娃娃魚;那時刻他也有點兒像在變戲法,是被強迫著變出蛋糕來的。變是終歸變出來了兩塊,但卻委實變得太不容易了,之所以哭,大約因為覺得自己笨。 而母親卻發現,哥哥的胳膊肘、膝蓋破皮了,正滴著血。當母親替哥哥用鹽水擦過了傷口后,對我說“也給你哥吃一塊”時,我連最后一點也嚼在了嘴里。 是的,我頭腦中,只不過就保留了對這么一件事的記憶。某些時候我試圖回憶起更多幾件類似的事,卻從沒回憶起過第二件。每每我恨他時,當年他那種像娃娃魚又像變戲法的少年的樣子,就會逐漸清楚地浮現在我眼前。于是我內心里的恨意也就會逐漸地軟化,像北方人家從前的凍干糧,上鍋一蒸,就暄騰了。只不過在我心里,熱氣是回憶產生的。 是的,此前我許多次地恨過哥哥。那一種恨,可以說是到了憎恨的程度。也有不少次,我曾這么祈禱:上帝呵,讓他死吧!并且,毫無罪過感。 千真萬確,我是多次憎恨過我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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