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斤牛肉

袁益萬第一次見到小晴是在歌舞廳的包廂里，他點她坐臺。那年他歲，她歲。 他在一年前剛剛在彼岸結束了一段年的吵鬧婚姻，飄洋過海，來到這個已經改革開放年，白天到處大興土木，塵土飛揚，噪音隆隆，每天都有新的高樓大廈誕生；晚上處處歌舞升平，鶯鶯燕燕的（小魚村），他在市郊辦了一個專做門鎖外銷的五金制品廠。 剛好那天早上，前妻來電數落他們母子，沒有照顧好孫子，現在學校里功課一落千丈？他發了好大的脾氣和她在國際越洋電話里爭吵很久，所以，晚上他喝酒就超標了。 當那些家鄉的朋友們各自開房去時，根本沒人關心他的存在。他醒來的時候，是在小晴和她兩個老鄉合租的廉價村民房里。他嘔吐的一塌糊涂，穢物遍布床上床下。因為還沒有錢買煤氣爐和熱水器，她用煤球燒了好幾盆熱水幫他脫衣梳洗，忙得一夜沒睡，于是，他深深感動了。過了兩天，他就去找她，提出一起生活的要求，她思考了三天，第四天才通知他，來載我吧。 他的家鄉朋友知道以后，紛紛提出各種看法。 “雖然你們沒有結婚，最好也不要生小孩，挺麻煩的，你如果早死，孩子還沒長大，就要跟媽媽帶著大筆嫁妝叫別人爸爸了？” “燈飾廠的徐總上星期日到邱董家打麻將輸了三千元，星期一早上叫出納小姐拿錢去還，沒想到她居然就從人間蒸發了，是已經工作四年的老干部??！” “隔壁塑料廠的會計小姐上個月回去結婚，老黃夫妻是出名的鐵公雞，事先只包給她二百元禮金，她干脆辭工，遞給老板娘一份自從辦廠以來跟海關申報進口的貨品明細和真實的明細對照復印件，后來，聽說她回去修了一棟三層樓的新房喔？” “前天發生火警的海邊橡膠廠就是蔡董自己惹的禍，帶了那個靚女回來，住在自己房里快一個月了，白天像犯人一樣不讓她出房門，晚上就帶著到飯局或卡拉OK到處炫耀，大家不是給她取個啞美人的綽號嘛！那天早上聽說靚女頂了他幾句，他就甩了她兩個耳光，丟了五百元叫她立刻打包出廠，人家也不吭聲，就是關上房門時丟了個火機點到床單上，靜靜的出廠，后來幾乎區里和全鎮的消防車和都來了，剩下的你們都知道啦！” “電子廠的胡總不是說上個月他們女生宿舍有一位打工妹，領工資那天，為了一塊錢硬幣滾到床鋪下面，拼命尋找，結果超過關燈時間，整個寢室被罰款元，大家哭成一團，后來老胡說不罰的嗎？這不是笑話，是她們真的在家鄉窮怕了，才千里迢迢出外賺錢的，換成是我們的子女，有這個能耐嗎？ “你是我們這群人里面學歷最高的，平常用大腦的時間比我們用生殖器的時間還多，千萬要小心謹慎，不要以后也是我們聊天的題材喔！” 袁益萬雖然心里毛毛的，但是他相信自己的眼光，兩個人交心過好幾次，她坦承到歌舞廳上班有兩個月了，之前都在家鄉自己家里的煙花廠工作。她從小失去爸爸，由強勢的媽媽撫養長大，高中畢業以后，媽媽就一直幫她找對象，認為可以給煙花廠添個穩定的長期勞工，所以這幾年她實在過的不舒坦，于是鼓起勇氣跟著表姐來到這里打工的。他也表態自己的現況，兩個小孩和一個老媽在海峽彼岸，自己在這里孤軍奮斗，他不在乎她的過去，但是短期內，她也不要指望會有婚姻的承諾，兩人先琢磨再說。 于是，她很稱職的做了家庭主婦，從來不進樓下的任何辦公室，他要廠里的所有員工稱呼她何小姐，不叫董娘，也不叫老板娘。他們的房間和他們的衣服被單全部由她整理打掃清洗，保姆只要負責那些干部們的就行。兩人的伙食也是她親自料理，她的廚藝同時也征服了他的心，他逐漸習慣了菜里加大量辣椒的口味。除了出國以外，他帶她去了那些他年輕時在彼岸的學校地理課本念到的大城市和旅游景點，四年來，他們好像生活在沒有盡期的蜜月一樣。他真正感覺到生活的意義和人性的尊嚴。

終于，他決定要回去跟母親和孩子們好好溝通。臨行前他告訴她，這次可能要比以往慢一點回來，什么原因他不說，想給她一個驚喜，因為即將到來的喜悅心情遮蔽了他的警覺性，他沒有發現，那晚，她在默默幫他整理行囊時，雙手戰抖得緊，但是她仍然像以往一樣，輕描淡寫的說“早去早回，我想你！” 一個月以后，當他帶著勝利的歡愉回到工廠時，保姆卻告訴他，何小姐在他離開的第二天也走了，走時兩個眼眶哭腫得像核桃，但是留下一封信給他。 （親愛的，感謝你四年來對我的疼愛和包容，雖然我是多么不愿意離開你，但是我又不能不走，因為我有一件事沒有對你坦白，歲那年媽媽逼我和一個大我六歲的人訂婚，他是媽媽的得力助手。雖然我是多么不情愿。沒想到，不久，我媽媽的煙花廠因為生意很火紅，招人嫉妒，被隔壁村子的同行舉報漏開營業發票逃漏稅，我們被關廠還罰了萬元，損失慘重。于是他就去砍傷了那個舉報的人，后來被法院判了七年。前幾天媽媽才告訴我，他因為表現良好，最近就要提前釋放了，希望我回去跟他結婚，雖然我從來沒有去看過他，但是他一直惦念著我。媽媽說我不能作個無情無義的人，因為親戚都在看著我的決定，否則她就去自殺，我好痛苦矛盾啊！我愛你是真的，但是我們似乎是沒有結局的呀？你不讓我開口問，我一直憋著，現在我終于想通了，我們畢竟不是同一個階層的人，我應該回到屬于我的世界去。保險箱里的兩萬元生活費我拿走兩千元，另外帶走電視機和電冰箱洗衣機，我習慣了使用它們，結婚以后我用的著，你會生氣怪我嗎？） 袁益萬暈了，眼眶也濕了，但是另一個嚴重的事情沖上他的腦門。他立刻叫司機備車，后車廂準備一把大柴刀，按照地址，趕到那個全國著名的煙花產地去。第二天下午，他們就到達那個淳樸的小村子，他讓車子慢慢開進去尋找，只見不遠處一家四合院，大門開敞，張燈結彩，紅色喜字燈籠掛滿兩邊墻檐上。他下車，正想走進去問問，背后卻有人呼喚，“親愛的！”一回頭，小晴正從一部摩托車后座上跳下來，化了濃妝做了發型，似乎有一些不認得了。“我早上去縣城找人化妝，明天要結婚，你那么恨我，來殺我的嗎？”眼淚立刻讓她的濃妝變了樣。 “我來祝福你的，你不要誤會，我哪里舍得傷害你呢？” “你提著大刀子來祝福我嗎？” “不，我只想知道你帶回來的冰箱在哪里?上層冷凍庫的斤牛肉還在嗎?” “咦？冰箱和牛肉都在??！半年前聽你說過那是日本最高級別的、喂啤酒長大的牛肉？我想明天喜宴時分給大家吃啊！” “你帶司機小李去拿牛肉出來就行，其他的話我不想說，也不進去你家，我不難過是騙人的。” 當司機抱著冰凍的牛肉出來時，袁萬益二話不說，提起柴刀，當街就使勁連續砍了下去。 小晴嚇壞了，“親愛的，你不要遷怒??！這樣子我好痛苦，你把牛肉帶走好了，我不要了！” 她的眼淚就像斷線的珍珠，還沒掉到地下以前，牛肉已經被劈開，里面竟然露出一包紅色的塑料包裝袋。 “小晴，我只是想拿回放在里面的四十萬元港幣，是我的緊急用途救命錢，你明天還是可以請大家吃牛肉的。既然我們無緣，這輩子也不再見面了，我真心祝福你！” 當車子駛向村口時，坐在后座，他的內心百感交集，既難過又興奮，有失又有得，算是什么呢？回去以后，不知道如何跟家鄉的朋友們述說這個故事呢？

突然，，司機告訴他，前方有一群精壯的大漢擋在村口。他嚇了一跳，叫司機先別慌，慢慢開，苗頭不對的話，立刻沖出去。但是，一個滿臉笑容看起來還順眼的削瘦漢子，亮鮮的粉紅色短袖襯衫還打著大紅領帶，帶頭迎了上來，輕輕敲擊他的墨色車窗。他驚覺的把那包紅色塑料袋用力塞進前方座椅的椅背下，順便從自己坐墊下抽出那把大柴刀，右手握緊刀柄，左手食指按壓了電動車窗。 “閣下就是袁老板嗎?” “嗯，有事嗎？” “你是我的恩公啊！” “哦？” “我老婆在你廠里上班，積蓄了一筆錢讓煙花廠又搞活了，這次的結婚費用也都是她張羅的。她說同事們還送了外國進口的大冰箱、大電視機、大洗衣機給她當結婚禮物，你們都是好人哪！我真的不知道如何表達我的感謝才好。” “那是她勤奮工作，公司應該給她的，不要客氣。” “還有，剛剛聽小弟跑來告訴我。說你還親自帶著好大一塊進口牛肉送我們？我絕對不能這樣子讓你走，我們這些人都認定你這個哥啦！”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但是，他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她，雖然已經是一張淚痕交錯的大花臉，可是，那明亮的眼神和兩邊上揚的嘴角，讓他忽然明白：曾經擁有過的愛情、激情，永遠比那些平淡無味的婚姻值得品嘗回味的。 那天晚上，他喝酒又超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