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完高考,我就打著鋪蓋卷兒回到了生我養我的那個小山村。我的老家在偏僻的大山深處。這里雖然山清水秀,但交通閉塞,資源匱乏,山民們靠著兩畝薄地過日子,是典型的西部“欠發達”地區。我從縣城坐了三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才到達家鄉的小鎮,又走了一個半小時的山路,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見到兒子回來,母親都很高興,接過我肩上的背包,就忙著給我煮吃的。我實在是太累了,等母親把一碗荷包蛋端出來的時候,我已經靠在床頭上睡著了。 我家是這個典型的西部“欠發達”地區的典型的貧困家庭,一溜三間土屋斜擺在半山坡上,屋里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唯有一臺老式的黑白電視機還沾上了一點現代化的氣息。這么些年來,父親和母親苦扒硬撐找出來的錢,都供了我上學,一個子兒也沒剩。但是,父母供我上學的決心卻從來都沒有動搖過。父親曾經對我說:“孩子,書你盡管讀,老爸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在我想起父親這句話的時候,心理就涌過一陣又一陣的感動,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是酸楚和無奈。雖然家境貧寒,但我對學習卻格外用功,年年都捧回三好學生的獎狀。在家里,最讓父親欣慰和自豪的就是堂屋里那一墻我掙回來的獎狀。 晚上,我和父親一起坐在院壩里納涼。父親問起高考的事。我用眼角瞟了瞟父親,沉默了一陣,咬著嘴唇說,我,這次可能不行,考得不好。父親轉過頭來看著我,嘿嘿地笑了笑,說,我的兒子我知道,你小子,準行的。咱樹皮溝這么多年都沒出一個大學生,你小子這回可要給咱露露臉了。我說,爸,我真的是考砸了。父親的臉抽搐了一下,說,沒事,今年不行,明年就再考吧。我小心翼翼地說:“爸,我不想讀書了。我想,我想出去打工。”父親愣了一下,站起來就朝我吼:“我曉得你娃在想啥。還是那句老話,書你盡管讀,老子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不讀書了,你娃究竟想干啥?”然后父親就生著悶氣,背著雙手回屋睡覺去了??粗赣H進屋的背影,我的腦子里一片紊亂,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第二天清早起來,父親已經下地去了。我匆匆吃了點早飯,就到山背后去找二賴子。二賴子是我最要好的童年小伙伴,小學畢業后就沒再讀書了。來到二賴子家,二賴子的娘告訴我,二賴子到市里打工去了。我就向她要了二賴子打工的地址和電話。我也想和二賴子一起出去打工,掙點錢貼補家用。 回到家里,我把我用過的課本整整齊齊地收拾好,一古腦地塞進了床底下的紙箱子里,在床邊傻坐了一陣,就找出一張白紙來。我知道,我只能偷偷地出門去打工,否則父親是不會放我走的,父親把一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讀書身上。但是,家里已經一貧如洗了,還外欠了一萬多元的債務,母親患有心臟病,一年四季沒離開過藥,哪里還有余錢來供我上學呢?四年大學讀下來,十萬八萬還不一定花得下來,那豈不是雪上加霜嗎?我的眼里含著淚花,艱難地寫到:“爸,媽,我這次考砸了,可能考不上大學,你們別怨我。爸媽對我好,我永遠都記著。我真的是不想再讀書了,家里負擔太重,我外出打工去了,我會努力混個人模狗樣回來看你們的。我已經十九歲了,你們也不必再為我操心了。這次,你們讓我自己拿一回注意吧。我走之后,你們要保重身體。愛你們的兒子,一民。”我把這封信放在床頭上,簡單地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又把一張父母的合影裝進貼身的衣袋,便悄悄地走出了家門。 來到鎮上,我給二賴子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想到他那去打工。二賴子在電話那頭打著哈哈說:“喂,我說兄弟,你不去好好念書,打什么工???你不知道嗎,現在連大學生就業都那么困難,何況你一個剛剛畢業的高中生。”我說:“二賴子,我實話對你說,我沒考上;就是考上了,我也讀不起啊。我現在只想出去打工,你要不讓我過來,我就到別處去,天下這么大,還怕找不到混飯吃的地方?”二賴子好象愣了一下,說:“兄弟你別急,要不你先過來,過來再說嘛。”我說:“牛皮,這才象哥們嘛。”放下電話,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里感覺踏實多了。 我找到二賴子的時候,他正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吧達吧達地砍火磚??匆娢襾砹耍呐氖稚系耐粒蚬芾韱T請了一會假,就把我帶到他們在城郊結合部租住的房間里。他說:“你小子牛啊,書不好好讀,打什么工啊。你看我,一天灰頭土腦的,沒個人樣,哪點好???”我嘿嘿地笑了笑,說:“我們家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再說了,今年咱不是考不上嗎?”他把我的行李放在他的床上,說:“不說那么多了。這段時間,你就暫時住這吧。工作的事,等你休息一陣再說。”把我安頓好,這小子又回到工地上干活去了。 閑著沒事,我就想到街頭上去轉轉,順便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適合自己的工作。然而,奔波了一個下午,我一無所獲,倒把自己累出了一身臭汗。我屬于那種性格比較內向的男孩子,一和陌生人說話就臉紅,況且又是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都市里。我到附近的一個商場找到他們的主管,問他們招不招人。那個主管把手一揮,說,我們這不缺人。我就沒話說了,只好怏怏地退了出去,再到街頭上去碰運氣。好運氣沒碰著,卻接連碰了幾次壁,到后來碰得連我自己也沒有信心了。我就干脆在街頭上散漫地閑逛,心想,打工看來也得有熟人引薦才不會走彎路啊。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二賴子身上,晚上就給二賴子說說,看能不能先到他們工地上找點活兒干著,以后的事,再走著瞧吧。 晚上二賴子和兩個工友一起回來了,還帶回來兩大包鹵菜和一瓶白酒。二賴子說,來,兄弟,哥子們給你接風。吃飯的時候,我就給二賴子講了我上街碰運氣的經歷,二賴子便呵呵呵呵地傻笑。我又把想到他們工地上干活的念頭說了出來,求二賴子給老板說說。二賴子沉默了一陣,說,我試試吧,不過,你沒干過重體力活,不知道工地上的苦你受不受得了。我趕忙說,沒事的,我是窮人家的孩子啊。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只要有活干,有錢掙,什么苦不能吃???二賴子和兩個工友都笑了。二賴子說,秦一民,你小子這書也沒白讀啊。我們只能意會的東西,你一句話就點穿了。 我到二賴子他們建筑工地上做了一個小小的臨時工。他們--不,現在應該說是我們了,正在為一個機關修建辦公大樓。我的工作就是調灰漿,然后一桶一桶地提到他們磚匠的腳底下,供他們砌磚碼縫用。這個工作,在建筑工地上算是比較輕便的活了,但我還是干得很吃力。我從七歲開始讀書,哪象現在這樣整天整天地干過活兒?第一天下來,我的身子骨就象散了架一樣,疲憊不堪地回到那間小屋,連動都不想動了。二賴子逼著我起來洗了一把熱水臉,又給我倒了一杯老白干,說是可以解乏。我二話沒說,接過來喝了,又胡亂地吃了點東西,然后倒頭便睡。這一覺就睡到了第二天天亮,感覺確實好多了。于是,我又重新振作精神,和二賴子一起上了工地。累的時候,我就偷偷地把那張父母的合影拿出來看一看,增加一點精神動力。 有一天,我正在干活的時候,二賴子突然跑過來問我,兄弟,你還吃得消不?我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你看,我這不是還挺得住嗎?二賴子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應該去看看你的錄取通知書到了沒有了。我握灰漿瓢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二賴子這一問,正觸動了我心底的痛處。我的心里賭得慌,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我頓了一下,忿忿地說:“二賴子你什么意思?我不是對你告訴你了嗎,我沒考上。”二賴子就呵呵呵呵地大笑起來,他說:“要說我考不上,那才是真的;說你沒考上,鬼才信呢。說不準你已經被哪個名牌大學錄取了呢。”我的心里一個激靈,但僅僅是一閃而過,我的眼前又浮現出父親母親躬腰駝背的身影和家里那三間破舊的老屋。我轉過背去,不再理他,只顧干自己手中的活,使勁地攪著灰漿。二賴子也不說話,一溜煙地跑了。 這天晚上,二賴子破天荒地把我叫出去吃燒烤。二賴子說,他已經向在主管那給我請了假,要我明天就回學校去看看有沒有什么信息。然后,他把元錢交給我,說是老板預付給你的工資,你拿去當路費。我把頭埋得低低的,兩手插在發間,腦子里一片混亂。二賴子喊喝酒,我就喝酒;二賴子喊吃菜,我就吃菜;然后我就聽二賴子象個媒婆一樣絮絮叨叨地天南海北地神侃。那天晚上,我們倆把一瓶豐谷酒扯了個底朝天,我醉得一塌胡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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