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黑后,我開著車拉著艾未未從長島出發,沿著號公路一頭扎向百十公里以外的曼哈頓。那段時間,我最愉快的事情就是在拍戲的間歇叫上艾未未,開著車到處亂竄。只要有艾未未在身邊,去布魯克林黑人區我都不怕。
我不懂英語,剛開始時也不認識路,所以老問坐在旁邊的艾未未。他有時煩了,就不好好指路,該拐彎時也不說話。我就一直往前開,開到哪兒算哪兒。
一次,我賭氣一直開到海邊,對他說:“你要是還不說拐彎,我就開到海里去?!彼]著眼睛躺在車座上說:“把玻璃搖上,等車完全被水淹沒了再逃生?!蔽夷X袋一熱,差點一踩油門轟到海里去。在岸邊剎住車后,他認真地對我說:“我特別想體會一頭扎進海里的感覺。”平常開車,他也老說:“撞一次吧,求求你,快點,再開快點?!本枚弥?,弄得我心里也跟著了火似的,老覺得自己開的是裝甲車。
那段時間,艾未未的出現使我的心里充滿了野性,對秩序的破壞欲與日俱增。要不是我天生怯懦,又對未來充滿憧憬,后果真是不堪設想。后來看到庫布里克的電影《發條橙子》,我一下子就理解了那些混蛋的所作所為。
艾未未是北京人,大學讀了不到兩年,覺得沒勁,毅然放棄學業來到紐約。我認識他時,他已經在紐約待了年。他是一個前衛藝術家,住在曼哈頓第一大道和第二大道之間的第七街上,那一帶集中了很多像他那樣不著調的藝術家。他喜歡搞惡作劇,善于隨心所欲地把兩種不相干的事嫁接到一起,使它們產生一種新的含義。他會把籃球裝進編織袋中,從樓頂拋下。一只編織袋在街道上彈跳,令行人紛紛駐足觀望,百思不得其解。
艾未未為人仗義,朋友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一年圣誕節的前夜,我在他的地下室留宿,遇見一個韓國人來串門。那人剛坐下,就被他從后面用塑料袋套上腦袋,憋得滿臉通紅。艾未未對我說:“這小子是個賊,好好搜搜他,身上一定有好東西。”韓國賊拼命掙脫,從懷里掏出一個紙袋子,說了一串韓式英語,把紙袋包著的一瓶酒鄭重地送給他,誠懇地說:“我今天沒偷東西。這瓶酒是我自己花錢買的,送給你作為圣誕節禮物?!?
事后,艾未未對我說:“我來紐約年,有兩件事讓我體會到人間尚有真情在:一個是每年過生日,我自己有時都忘了,但大西洋賭城從來沒有疏忽過,一準寄來生日賀卡,再有就是這個圣誕節,收到賊的禮物。一個賊,能自己花錢買禮物送人,可見這種感情是多么的真摯?!?
說到艾未未和賊的感情,我想起一件事。一天,我們在他的地下室拍戲,負責外聯的李爭爭突然跑進來,說他車上價值美元的音響被人敲碎玻璃盜走了。艾未未聽后,出去轉了一圈,他只花十美元就從一個黑人手里買回一臺音響送給李爭爭。李爭爭驚呼:“這就是我丟的那臺!”
那時,我們兩人經常開著車在長島盲目地東游西逛。艾未未常常指著一座座花園洋房說:“這些都是垃圾,應該炸掉?!笨吹轿衣冻霾粍傧蛲呢澙纺抗鈺r,他一臉壞笑地補充:“可以給你留下一幢?!彼磳ㄖ脱b修有任何抒情的傾向,喜歡冷酷、簡單。他曾經對我說:“你回到北京以后買一塊地,我給你設計一座房子,保證花錢不多,又非常牛?!彼f,“你買四個加長的集裝箱貨柜,彼此銜接,組成一個‘口’字形的建筑,從外面看不到一扇窗戶,甚至找不到門,就像一個金屬方塊,所有房間的采光都從里面的天井獲得?!蔽衣犃?。熱血沸騰,到處打聽買一個最長的集裝箱得花多少錢。
年后,艾未未終于在中國找到—個勇敢的實踐者,此人就是北京房地產界另類潘石屹先生。潘石屹被艾未未蠱惑,在長城腳下投巨資造了十幾幢巨冷酷的房子,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前往參觀者生怕自己不識貨,異口同聲地說:“牛?!边@—座房子,—方面,極大地滿足了潘總的虛榮心;另一方面,也把他的資金牢牢地凍結在八達嶺的寒風里。
現在,冷酷和簡約已經在北京蔚然成風。我老想告訴那些自認為很酷的人:“你們太落后了,要知道,年前的艾未未就已經很冷酷、很簡約,非常水泥了?!?
只要提到紐約的事,就不能不說艾未未。有他在紐約,那里就是—個充滿刺激和活力的城市。許多年以后,我再次回到紐約,發現缺少他的城市竟變得非常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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