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畢竟是市重點高中,校園里每天分個時段播音。不久,我就理所當然地取代了那個操著本地普通話的男播音員。我的搭檔叫田恬,高我一個年級,大我歲。她把播音室當成了自己的工作間,精心地準備稿子,選擇背景音樂。老實說,我每天的任務只是來這兒念念男聲的那一聲部。閑暇時她和我漫天漫地地聊,讓我叫她大姐。時間長了,她更是心安理得地拖著我的胳膊去擋那些向她獻殷勤的男生。有一天我們一起去市里音像店。她問老板有沒有班德瑞的D,我那時還是第一次聽說班德瑞。老板遞過來一張D,說是剛到的貨。她就像一個孩子,激動地接過D盒,付錢,千恩萬謝地離開。我提醒她怎么不講價,她說她找這盒D已經很久了,哪里顧上這些。
一個很容易滿足的女生。
也許就是從那一天起,我開始用另一種心情對她。月,她的生日。我利用手中的權利在廣播里說,有同學為了同窗好友的生日點了首曲子。那天,我選的是她最喜歡的班德瑞的曲子《月光》。她看著我笑:“我算是你的同窗好友嗎?”我急忙回答她:“怎么不算?!”
三年級暑假補課,我依然在每天播音的時間里趕回學校。其實我不必這樣的,我是想讓她有更多的時間熟悉那些她不喜歡的數學政治,想讓她吃上我媽做的好菜,她的家是在下面的一個縣城。有一天,臨到播音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雷陣雨,想著就不去話,我也不枉此行。她讓我趕緊把衣服脫下來,搭在風扇上晾。那天晚上的雨一直沒停,她就那樣陪著裸著上身的我坐了一個夜自習。我走的時候,雨停了,天又悶了。她急急地塞了張紙條在我手里就轉身走了。
見多了這種承載著男生女生朦朧情愫的小紙條,突然輪到我時,像運動員沒有做好準備,心跳驟然加速。分鐘的路那天我只用了分鐘,一邊哼著流行歌曲?;氐郊冶闫炔患按匕炎约宏P在屋里,展開,原來只是一張防治感冒的藥單。
高考結束,她果然沒能考上大學。整個暑假也沒有片言只語她的消息。開學時,聽她的一個老鄉說她去了北京,在一家電腦城打工。再進廣播室,就像看到一個盛滿高級香水的瓶子,明明知道香水早已用盡,看到它時還是喚醒了曾經的嗅覺記憶,似乎余香猶存。我一直是個好學生,在家里是在學校里也是。我辭掉了播音員的工作,可每當廣播響起,我依然會想到那個大我歲的田恬。沒想到她那么無情無義,連一個電話也不來。月日是我的生日,我知道就是她在這兒也不會想起。那些祝她生日快樂的話我已說過兩次,《月光》我也播了兩年。我把希望寄托在寒假,她回來過年總會給我個電話吧。轉眼已是大年初六,我們馬上就要開學。我顧不上矜持,把電話撥到她家。她媽媽說,她前天剛走,還給了我一個北京的號碼。
開學前的一天,我終于下決心給她打電話。電話接通,激動得不知道說什么,把電話的那頭舉得很高,怕自己粗重的喘息會傳了過去。“你回來吧,不要貪圖一時的舒適。打工你能打多久?歲?將來怎么辦?”我靜了靜心緒,鼓足勇氣:“你還記得我先前說過的話嗎?我不希望年以后,在大街上看到你像一個拖兒帶女的農婦那樣,蓬頭垢面,衣衫不整……”我用盡平生的智慧勸她回來復讀,向她舉出許多休學半年后又來復讀的學生成功考學的例子。其實,好多都是我編的。
她終于回來了,是在天之后。她說我的話觸動了她的某根神經,她不想永遠做個打工妹??荚嚱Y束的那天,我們去看了一場通宵電影。電影開演前,她挽著我的手:“我像不像你的姐姐?”
我們考到同一個城市,她的分數只夠上一所???,我進了一所重點大學。這當然不是巧合,是我的選擇。開學不久,她就在學校的例行體檢中查出有肺結核,學校要求她先回去觀察治療。我去安慰她,不是什么大病,一邊通知她父親。送她回家時才知道她父親是她們縣醫院的醫生,這才想起那個下雨的晚上她給我的治感冒藥方,不過是信手拈來而已。她介紹我時,依然是:我的鐵哥們兒!我只是尷尬地笑。
一個月以后她回到學校。偶然提起我送她回去的事,她說:“我爸爸還以為你是我的男朋友呢?!蔽乙残Γ骸跋裎疫@樣的青年才俊,誰不喜歡啊?!彼c我的頭:“那是啊,我弟弟是誰呀!臭美!”元旦晚會結束后,我們去她學校外面的小吃部吃夜宵。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個理著寸頭的小伙子已走近我們:“田恬,這位就是你弟弟呀!元旦快樂!”他拿出一個盒子,里面是一個隨身聽。我懷疑這小子把我兜里的這一個偷去了。用手按按,哦,還在。我壓著一股怒氣,趁他去洗手間時問:“不是一個紈绔子弟吧?”“還好,除了有錢沒什么毛病?!蔽铱此且荒樀牡靡鈽?,像撿了多大的便宜似的,火氣就更大了。“你也到年齡了,該給我找一個弟媳了!”手輕輕地放在我的手上。我找不到更合適的借口阻止她:“還不趁著花樣年華多學點兒本領!”她笑:“花樣年華?你才是,我們只是草樣年華嘍!”
兩年大學,她交過個男朋友,每一次都讓我大病一場的疼痛。我也真真假假地說干脆讓她做我的女朋友得了,她總是一臉的懷疑:“花怎么能喜歡草呢?!”我想說,我是真的喜歡她,一直沒敢說出口。兩年后她畢業,去了縣城的一所職業高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聯系著。大三放假,她也是假期。其時她早已與我的父母相熟,幫母親燒飯,陪父親下棋,住我的小屋。兩周以后,她走,父母問我是不是定下來了?我不解,他們說:“多好的一個閨女啊,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福分?!蔽以陔娫捴懈嬖V她二老的話,她又是一陣大笑:“那我以后每年放假都去你那兒?!笨上铱床坏剿欠裼形以浀膶擂?。月份,她突然打電話說要結婚了。我不以為然:“會有人那么急著要娶你啊?你每次都會這么說,不知道哪一次是真的?!边^了不到一個月,她突然來到我的學校。那時候已是晚上點多,我們站在教學樓的樓頂,天氣有些涼了。說起從前我們認識的人,她問我還記得高中時校學生會的誰誰嗎,我說想不起來了。她很失望:“她現在可是我們縣城很有名的企業家了。”我心里想說,你以為所有的人我都能像記你一樣那么清晰啊。越來越晚了,我怕鎖樓門,便催她下樓。她好像不愿意就此停下,直到我伸手拖她。她就勢伏在了我的背上,眼淚浸濕了我的襯衣?!敖憬阄蚁轮芫鸵e行婚禮了,我就要成為一個妻子了,我很難過。”我轉身攬過她的肩膀:“傻樣,難過什么呢.這一天早晚要來的?!?
縣城里的人事簡單,她又有好人緣,酒店里擺了一百多桌。她一直笑意盈盈。紛亂的喜宴過后年輕的客人都涌向她的新房,我則去了電影院招待所,看免費的夜場電影。午夜時分,她打來電話。我聽到嘈雜的鬧房聲,眼淚不覺流了下來,與銀幕上正上演的悲情電影混淆了原因。她的家簡單而溫馨,看得出來主人是一個很有生活情調的人,它讓我想起了那間廣播室。我喊姐夫的那個人,脾氣很好。
第二年春天,在等待研究生考試結果的那段時間里,我再次去了她的縣城。她帶我去附近的餐館,我拿著菜單,閉著眼睛也能說出她最愛吃的菜名。她有點兒不好意思:“你怎么還記得我愛吃啥啊?唉,你看我現在過的什么日子。那時候真不知……”
她一直生活在比自己低一個層次的圈子里。那些人那些物,讓她沒有飛揚自己的勇氣與力量。相對無言中,我看到她的眼中有些我熟悉的東西在閃爍,我在心里祈禱:千萬不要說出來啊,說出來我就永遠不會原諒你月份,收到南京大學研究生入學通知。我開始安心地找女朋友,心無旁騖地和她親熱。
田恬的電話時不時地又把我帶回她的生活,她漲工資了,懷孕了,甚至和她老公偶爾的口角也都細細地數落給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著,有時候酸不溜丟的,有時候卻又挺高興的。她能有一個好的家庭其實也是我最真心的希望。
元旦前,收到她寄來的賀卡,上面寫著:“學校發了兩張賀卡,想不到有什么人可以寄,只有你?!睕]有祝福,沒有問候,淡淡的,就像兩個人曾有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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