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橋只是一座小城,但這絲毫不影響人們對她的偏愛。這座小城由個學院組成,從世紀開始各個時期的建筑物都有,我分不清到底什么是什么式的建筑,印象最深的是許多建筑物頂端都修有高高聳起的部分,像一座座透著古老氣息的城堡。城里最多的是騎單車的學生,只有夏季的時候,城里的游人才多起來。順著劍橋河不遠,就是英格蘭的鄉村,劍橋就是以這條河命名的。
我在城中語言學院的一個補習班里學英語,住城外學生宿舍村里面一個獨立房間。所謂學生村,其實只是由十數幢層的小樓房組成,錯落的建筑在一個近河的小樹林中。
補習班的教學采用密集快速的方法,每日上課五六個小時之外,回家還要做功課與背誦。別的同學要花多少時間我并不曉得,起碼我個人大約得盯在書桌前小時。我是極為用功的那種學生,況且我內心也是好強的人,不肯在班上拿第二,每一堂課和作業一定要得滿分,才算通過。
苦讀個月之后,學校老師將我叫去錄音,留下了一份學校的光榮紀錄:一個個月前只會用英語說“白白”連早安都不會講的青年,在個月的教導訓練之后,請聽聽她的語調、文法還有發音,全是精華。那一次,老師在我的初級班成績結業單上寫的是——最優生。
也不是完全沒有男朋友,當時,我的男友是位英國學生,他住在我的隔壁,正在苦寫論文,一心要在將來進入外交部。
在劍橋時,我那個男朋友自律很嚴,連睡眠時枕下都放著小錄音機,播放白天念過的書籍。他不肯將任何一分鐘分給愛情的花前月下。我們見面,也是一同念書。有時我已經將一日的功課完全弄通會背,而且每一個音節和語調都正確,他就拿經濟政治類的報紙來叫我看??偠灾?,約會也是念書,不許講一句閑話更不可以笑。
約會也不是每天都可以的,雖然同住一個學生村,而且就在隔壁,還是要等男朋友敲墻時,便是信號——你可以過來一同讀書。而他也是那種很努力的人,根本很少有敲打墻壁的訊號。在那種累了便側過耳朵聽了又聽卻沒有動靜的夜里,埋頭苦讀,窗外也總是安靜得要命,連一點的聲音都聽不見。我沒有親人在那里,那種心情,除了凄苦還有孤單,還加上了學業的艱辛和經濟上的拮據。說到錢不免有些氣短,能維持著吃飽了飯坐在教室里讀書,已是天幸了,至于買肉買衣自是很少想到的。
讀到中級班時,一般性的閱讀加重了許多,老師給的作業中還有回家看電視和讀報,上課時用電腦放無聲電影,由同學自選角色配音,這些我都能完成。
聽寫就難了,不是書上的,沒辦法預習,在一次多字有關社論的報紙文字聽寫考試中,一口氣給拼錯個字。成績發下來,年輕的我,好比世界末日一般,放學便很悲傷。一奔到男朋友的宿舍,進門摔下考卷便大哭起來。
他看我的成績,發現不該錯的小地方都拼錯了,便責備我。他求好心切,說到成績,居然加了一句——將來你是要做外交官太太的,你這樣的英文,夠派什么用場?連字都不會寫。
聽了這樣的話,我抱起書本,掉頭就走出了那個房間。心里冷笑著想——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沒有人要嫁給你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只想寫家信,寫到自己對于前途的茫然和不知,我停下筆將頭埋在雙臂里,不知再寫些什么。
那是月日,年的冬天。
然后就到了圣誕節,要放幾天的假。心里很怕一個人留在宿舍過節,怕那種太冷清的心情?!爸袊魧W生會”不是沒有,可能是因為我是由香港去的,又交的是英國男朋友,加上時間不夠,總也不太接近。又有一種不被認同的自卑心理,便更少來往了。
月日,天陰得很沉,要下雪的樣子。
同學全都回家里過圣誕節了,只有一個我,流落街頭。想,想自己如此苦苦的受折磨到底值不值,想哪些事對我來說才是真的重要,哪些事又是過眼云煙,想成了呆子。
站牌下,一次又一次的班車從眼前經過,都沒有上車。站著的腳開始覺得冷,然后是小腿,更大的寒冷還在漫延。凍死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凍死好了,我和自己賭氣。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沒有人注意我,哪怕是我真的在站牌下凍死,一樣也不會有人來關心我。
上了班車,坐在最末一排的座位上,眼睛望向窗外,次經過家門也沒有下車,我害怕那種面對六面墻的冷清,會痛,又不敢在黑夜里亂走,再也聽不到敲墻的聲音,即便是累了的時候把耳朵側過來聽了又聽。
時間,是一大段空當,回宿舍,不甘愿;去逛街,只看不買不如不去,于是哪兒也沒有去,就坐在這輛車里聽上上下下的人稀稀落落的腳步聲。
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從車子前面的座位上射過來,在身上有如芒刺般地盯著。有人在專注地看我,而我不敢也看回去。
大約是黃昏了吧,也說不準,天上沒有太陽,有很厚的云。
我從車上下來,在大街上走,那種身上有如芒刺般的感覺更強烈了。
回身,看到背后是一位英俊迫人的青年軍官——英國的。
對他笑了一笑,說:“是你?”
那時的我,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我知道,我笑,便如春花,必能感動人的——任他是誰。
他的臉,一下子浮上了一絲很復雜的表情,但是溫柔。
“是我?!彼残α诵?。
一直看,一直看他肩上顆的星,不知這顆星在這個國家里代表了怎樣的一種榮耀。還有他的臉,不但俊美,更有一雙感人而燃燒的眼睛,這個人哪里見過呢?
“你的眼里為什么盛著那么多的憂傷?”他盯著我的臉問。
我便漫無頭緒地講起,講二十余年來糾葛于心的劍橋情結,講不予理解的父母,講為了不拿第二所付出的艱辛,講那個因為一句話便放棄了的男友,越講聲音越低,越不能肯定,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重要,什么是生命中的過眼云煙。
最后,我抬起頭,說:“有什么辦法,我有什么辦法呢!”
“當然有辦法,”他不容分說便拉起我的手,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沒有半點抗拒,隨著他往前走,直到一個不遠處的投幣拍快照的小亭子邊時,他才停下來。
他說要給我拍張快照,就很快掏出零錢來,一下子給我拍出來兩張。一張放到我手里,另外一張眼看著他放入貼身的口袋。我沒說一個字,心里受到了小小的震動,將眼光垂了下來。
“你手里的那一個是開心的你,你自己留著;我口袋里的這一個是悲傷的你,讓我帶走吧?!彼灶欁缘卣f,言語中帶著些許的傷感。
“謝謝你的好意?!蔽颐銖娦α诵?。
他說:“我送你回家吧?!辟M了很大的力氣。
我們并排著往前走,他就在我的左邊,一步一移。我們沒有再說話,時光很慢,卻似舍不得這一小段距離。好似兩個人都是同樣的心情,可是我們不再說話了。
路邊一個易拉罐,這在平時是很少見的。
他把腳踏到易拉罐上,重重地壓下去,易拉罐扁了,在陰暗的天空下微微戰栗。
他說:“生活里的快樂也是很多的,只是我們很少去注意。生活中的不快雖然少,但我們卻會時時地想起來。”
他用腳踢著易拉罐,從左邊到右邊,再從右邊到左邊。
“我小時候一個人走很遠的路去上學,覺得孤單的時候就在地上找一塊小石子什么的,上學時踢著去,回家時踢著來,那些小石子什么的就是我的朋友了。我記得,那是一種簡單的快樂?!彼χf。
我扭頭看他,他,很深的眼睛,不知為什么那么深,叫人一下子就有落水的無力和悲哀。
“前面就到我的家了?!?
“好,那我就走了。”
“不上來坐坐嗎?” 我小聲地問。
“不,”那個軍官很深的看了我一眼,慢慢地說:“你真美!”
突然有些傷感,笑著向他點點頭,伸出手來,說:“我們還可以再見嗎?”
他說:“不,但是我會記住你的?!?
“那,那么我也走了?!?
我們沒有再握手,只互看了一眼。我微微地笑著,看著他離開,轉過身來,有冰冷的淚水從臉上劃落。孤零零的一顆心,只留在那個離別時叫人落水的眼睛里。
坐在桌子前,眼前晃來晃去的全是那雙眼睛。
不知過了有多久,我彎彎曲曲地走下樓來。
天很冷,下起了雪,我穿了大衣,仍然有些發抖。
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就在剛才,那個不知名的軍官還在我旁邊。
我走到那個拍快照的亭子邊,然后就看到他,那個剛才以為已經死別了的人,他就那么靜靜地站在雪地里,只穿著呢絨草綠色的軍裝。
有風吹過來,吹成一種調子,夾著不遠處班車開走的聲音。
他沒去上車,也不愿去我家里坐坐。
我們就這么對著、僵著、抖著,站到看不清他的臉,除了那雙眼睛。
風吹過來,吹翻了我的長發,他伸手輕拂了一下,將我蓋住的眼光再度與他交纏。
過了千年,他吃力地轉過身,蹣跚走向站牌。
“你能為我留下來嗎?”我對著他的背影喊。
他繼續走,一步一移。
“留一天,留一天,我只請你留一天!”我歇斯底里地叫號。
他轉過身來,我又看到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里面是一種不能解不能說不知前生沒有來世的痛與迷茫。
直到車走得沒了痕跡,那份疼和空,仍像一把刀,一直割,一直割。
那一夜,我回到宿舍,病倒下來,被送進醫院已是高燒日之后的事。燒的時間里頭痛,心里在喊,喊一個沒有名字的人。
三等病房,耳鼻喉科。
醫院的天井里有幾棵枯樹,雪天里一群一群的喜鵲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地叫。
病房很冷,我包住自己,將頭抵在窗口。
同住一房的一位老太太,想逗我說話。走上來,指著窗外對我說:“你看,那些鳥是在報喜呢?”
我沒有說話,轉回頭來,是一臉的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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