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一段對話
精美的筆記本重重摔在桌上,“啪”地一聲打開來,再“刷”地一聲撕下嶄新的一頁紙,龍飛鳳舞寫下一行大字:“浪費別人的時間等于圖財害命?。 比缓?,遞到我的面前。
“不許再跟我說話,這是我今天跟你說的最后一句話!”她說。我聽話地點點頭。
我們低下頭來看書,口中念念有詞,讓那些討厭的數學公式和繞嘴的歷史名詞都鉆到腦子里去吧,都在我們的腦子里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吧,我們要中考啦。
分鐘后,她突然抬起頭問我:“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去吉林?”
我說:“嗯,應該去?!?
她說:“去之前一定得準備幾支拿手的歌曲,到了那里好一鳴驚人?!?
我說:“嗯,應該準備?!?
她說:“我感覺自己《酒干倘賣無》唱得不錯,重點練一練這首歌吧?!?
我說:“嗯,應該唱《酒干倘賣無》?!?
她說:“再練練《熊貓咪咪》和《媽媽的吻》,怎么也得準備首?!?
我說:“嗯,應該準備首?!?
她說:“還得準備一套像樣兒的衣服?!?
我說:“嗯,應該準備一套像樣兒的衣服。”
她說:“那你說應該穿什么呢?”
我說:“嗯,應該穿……你再好好想想吧,你能想出來的。”
她深深嘆了口氣,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我,說:“小應啊,你的腦子里是不是真的只有糨糊啊,你真是一點兒都幫不上我的忙!”
我窘迫地把頭低下,又慢慢揚起,我想習慣性地說,“嗯,應該是”,可這一回只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她說的一點兒沒有錯,我的腦子里真的只有糨糊,我什么忙都幫不了她,我是一個多么沒用的人??墒撬尤贿€肯和我做朋友。
她看到了我漲紅的臉孔和泛紅的眼圈,口氣軟了下來,說:“好了,好了,我是跟你說著玩兒的。不過你千萬別哭哭啼啼地給我添亂,我現在面臨著人生最重要的抉擇,腦細胞不能隨便浪費!”
我的眼淚憋回去了,說:“嗯,應該……不隨便浪費?!?
她伸出食指,在我的額頭嗔怪地戳了一下,笑了。我也笑了。
()關于小應
小應是一個出生在年代的女生。她相貌普通,身材尋常,當她走在人群中,她就會被淹沒在人群中。如果一定要描述一下小應,我們必須花費一番力氣。我們需要絞盡腦汁,從毫無特點的小應身上尋找一些特點,爭取讓人們憑借文字的力量,發現她的存在。比如,我們可以勉強說小應是一個沉默的女生,她差不多每天只說幾句話,說的時候聲音小得像蚊子一樣。我們還可以說小應是一個沒有腦子的女生,她差不多只會順著別人的話茬說“嗯,應該怎樣怎樣”,所以別人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小應”,也就是應聲蟲的意思。最后,我們還可以說小應是一個很可憐的人,她差不多只有孟司云這么一個朋友,除了課堂上的老師提問,她每天只跟孟司云說話,說“嗯,應該如何如何”,當然,也只有孟司云叫她小應。
()到吉林去當歌星
孟司云的鄰居有一個堂兄,在吉林的一個水電站工作。有一回,他出差時順路到孟司云的鄰居家做客,看到了正在那里串門的孟司云。這位堂兄是一個很愛搭話的人,而孟司云恰好是一個很不怯場的人,他們那天聊得很投機。他們從中國女排談到山口百惠,從《射雕英雄傳》談到爆炸式頭型。后來,又談到了流行歌曲。堂兄說:“聽你的聲音,你唱歌應該很好聽啊?!?
孟司云大大方方地說:“還可以吧?!碧眯猪懥恋卮蛄藗€響指,十分瀟灑地說:“那你敢不敢給我唱一首呢?”孟司云:“有什么不敢?不就是唱歌嗎?”說完,清了清嗓子,站在原地就唱了起來。在她唱歌的時候,堂兄一直皺著眉頭、閉著眼睛用手和腳投入地打著拍子,等她唱完的時候,過了好半天堂兄才舒展眉頭、睜開眼睛,用非常權威的語氣說:“你應該當歌星!”孟司云對他的話絲毫不感到奇怪,她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可從來沒有對人說起過,你知道,稻谷鎮這個地方太小了,太落后了,沒人能夠理解我?!碧眯终f:“你可以去吉林嘛,吉林歌舞團辦得很好,前一陣子到我們水電站來演出,所有的女歌星都梳著爆炸式,穿著霹靂服,靴子也都是到膝蓋那么高的?!泵纤驹坡犃颂眯值脑捴?,急切地問道:“那我怎么去呢?他們能收下我嗎?”這是一個難題,堂兄想了好一會兒,最后,斬釘截鐵地說了個字:“毛遂自薦!”孟司云明白了,要毛遂自薦!她凝重地對堂兄點了點頭,說:“謝謝您,遇到您是我一生的幸運!”然后,她又把頭轉向她的鄰居,說:“我真羨慕你,有這么好的堂兄?!?/p>
聽了她的話,她的鄰居、也是她的同學——小應,急忙慌亂地點了點頭,從她的堂兄進門,她還沒有跟他說上一句話呢。
()天使的眼睛
小應中考時,報考了地區衛生學校,考上了。她的父母和老師都認為,如果她報考縣城的重點高中,是沒有希望考上的,如果考不上重點高中,那根本就不可能考上大學。小應怎么可能考上大學呢?
小應在地區衛生學校讀了年書之后,到縣醫院五官科當護士。她每天穿著白大褂、戴著大口罩給病人打針、換藥,病人們都叫她小護士。病人們都說,小護士的脾氣可真好。
有一個“病人”總來醫院。他起初是另一個病人的家屬,在小應負責的病房陪護。后來他自己就經常作為“病人”來找小應護士。今天是牙疼,要修修牙;明天是上火了,耳朵里長了個東西,得上點兒藥;后天呢,干脆是被風沙吹迷了眼睛,想讓小應給翻開眼皮,吹一吹??评锏拇蠓蚝妥o士都看出了門道,就對“病人”說:“別繞彎子了,是不是看中我們小護士了?”
“病人”說:“是,大家幫幫忙吧,我都快急死了?!比缓笠晃逡皇貐R報了自己的情況。大家聽了,都覺得條件還不錯,人看著也挺實在,跟小應很般配,就攛掇小應跟他處處看。小應先是憋紅了臉,后來答應了。
小應第一次單獨跟“病人”一起出去時,問了“病人”一句話:“你為啥追我呢?”“病人”想都沒想,回答說:“我覺得你的眼睛像天使?!焙ε滦恍牛R上又補了一句:“我不騙你,真的!”小應從來沒聽人對自己說過這么好聽的話,眼淚“刷刷”地掉下來了。
()可憐的二忽悠
中考前,孟司云每天都在偷偷摸摸地準備首歌曲。她每天都扳著指頭數,還有多久才能熬到中考結束。她甚至想過不參加考試就走,但又擔心會把她的父母氣死。如果她考完試,再偷著去吉林,父母知道了,頂多氣個半死。為了父母那一半的“死”,她決定忍到中考結束。
有時候,她也覺得還是應該好好考試,萬一去了吉林沒有考上歌舞團,恐怕還得回來上學,或者就算考上了,有點兒文化總是好的。于是,她警告我要珍惜時間,認真學習,不要跟她聊天。但用不了多一會兒,她的念頭一轉,就又轉到當歌星這件事情了。
中考時,孟司云報考了縣重點高中,如果不當歌星,繼續上學,那就要上大學。她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考上重點高中還是有希望的。更何況,她是一個心氣很高的女孩。
中考結束后的第三天,孟司云離開稻谷鎮的家,一個人去了吉林。她走時穿了身像樣兒的衣服,兜里揣著她積攢的全部的零花錢和從家中衣柜里偷來的錢。走之前,我倆到鎮上的照相館照了張合影。司云說,她考上歌舞團后,馬上給我寫信,如果我愿意,也可以去吉林上學。我家里不同意也沒關系,反正她成了歌星,不愁沒錢花,她可以供我上學。
我們在火車站抱頭痛哭,眼淚弄濕了她的新衣服。這是司云長這么大第一次離開稻谷鎮,也是我們第一次分別。
司云給我一封信,讓我轉交她的父母。她說:“他們一定會鬧上幾天。”
我說:“嗯,應該是?!逼鋵嵨耶敃r只是應聲說說,我哪里知道后來會鬧成那個樣子!
后來,后來的情況我實在不愿多說,時隔多年,現在想來,我還忍不住一陣陣地感到心慌。
如果一定要說,我就告訴你,司云的父母后來到我家大鬧了很長一段時間,砸玻璃、掀桌子、摔暖瓶,后來干脆住在我家里不走了。
全稻谷鎮的人都知道,孟家歲的漂亮女兒被鄰居家外地歲的侄子給拐跑了。
可憐我的堂兄二忽悠,當我的父親帶著司云的父母氣勢洶洶趕到他水電站的職工宿舍時,他揉揉惺忪的睡眼,過了好半天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可是,他說,孟司云沒有找過他。他沖天發誓,下了毒咒。
()瓷盤的缺口
小應帶著“病人”回稻谷鎮見過父母,父母都很滿意。隔了一段時間,兩家的老人又見了面,把婚期定下來了。
新房布置好了,擺酒席的飯店談妥了,結婚的新衣服都做好了,小應結婚了。
在準備結婚的日子里,小應每天晚上都會夢見司云。她想,一定是司云知道我要結婚了,要回來了。
小應知道司云是同意自己和“病人”的這檔婚事的。她和“病人”第一次約會后的當天晚上,她對著那張照片詳細地跟司云匯報了這件事。她說:“我覺得還行,你看呢?”那天晚上,小應夢見司云,很快樂的樣子,小應高興地想,她果然是同意的。
除了這件事,小應還有很多事都一一跟司云匯報過。比如,她衛生學校畢業后不想回稻谷鎮的事,她說,你的事鎮上的人都還沒忘,而且,每次看見你父母我都心慌。再比如,醫院的副院長總想借機會摸她的事,她說,要是你在就好了,你知道這種事該怎么辦??墒俏椰F在只能躲著他,忍著他,不敢跟別人說。她說,司云,你快點兒回來吧,你到底什么時候回來???!
奇跡沒有出現,司云到底沒有出現在小應的婚禮上。大喜的日子,誰也不會提及那個失蹤年的少女,而且,小應現在是生活在縣城里,這兒的人離稻谷鎮的那個壞故事很遠。
在新娘小應的心里,幸福就像是一個光潔、美麗的瓷盤,此刻她終于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了手中??墒沁@盤子卻有一個別人看不到的缺口,那是沒有奇跡般地出現在婚禮上的司云。在歲那年的夏天,她從小應的生活中消失了。
()有趣的故事
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它足以揪住每一個聽眾的耳朵。但遺憾的是,沒有一個人可以把這故事講得完整、生動。除了我。因為這是我的故事。
我的流浪的故事,這么說充滿了滄桑的味道。說完,我還應該幽幽嘆氣,手中的香煙是必不可少的道具,我要梳披肩發,穿著波西米亞風格的衣服。
我無法簡單地跟你說我過得好還是不好。一個簡單的問題往往會有復雜的答案,更何況我的答案寫在年的光陰里。
現在,我決定回去了,衰老地,卻是體面地回去。我也沒想好,這一次回去,我還會不會再跑出來。
人們一定會好奇我這年的行蹤,他們還會追問我年沒有音信的理由。我說,我想等過上體面的日子再回去,他們會相信嗎?我說,我一出門就遇到了一個愛我的人,他死死地看著我,不讓我回去,他們會相信嗎?我說,我太貪戀外面的風景,玩兒得忘了回家的路,他們會相信嗎?
如果不論我說什么他們都相信,那么,他們會原諒我嗎?
()聽,你聽
小應結婚兩年了,還是沒有懷孕。醫院里的同事開始議論紛紛。有人開玩笑說,看來,小應真是嫁給了一個“病人”。
一直沒有懷孕的小應身材看起來還是像一個少女。命運真是奇怪,她在少女時代是那樣平凡,如今年歲增長了,她卻因為看起來像個少女而顯得很有幾分姿色了。人們說,這是禍事的根源。
那天,小應值夜班。副院長來了。據說過程很簡單,小應掙扎著終于跑到窗前,跳了下去。
小應從樓摔到地面的剎那,副院長的酒也醒了。
而此時此刻,一個女人,在夜色的掩映下,走出了火車站。看她的衣服和行囊,她完全是個異鄉人。她貼身的衣袋里裝著一張老照片,那上面是兩個女孩的合影,那上面有她最想見的人。
她在心里俏皮地重復著一句問話:“你說,我們應該見一面吧?”她想像著那個人羞怯地一遍遍回答:“嗯,應該?!彼α耍淮未蔚匦?,一次次地擦干眼角的潮濕。
突然,她聽到“砰”的一聲悶響,砸在她的心頭。她慌張地環視夜色中寧靜的街頭,卻什么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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