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城濟寧南郊的老運河邊,有一個水利綜合加工廠。我剛走出校園時,曾在這里工作、生活過年多的時間。在那段無憂無慮、風風火火的青春韶光里,令人惦念不已的,除了刻骨銘心的友愛,就是與狐為鄰的另類隱情了。
那個水利綜合加工廠是一個閑置多年的老企業,我進廠時正準備重新啟動一個包裝項目。我初次自市區沿著老運河東岸來到荒郊野外的那個廠區報到的時候,是月中旬的一天上午。遠遠的,我就看到了一棵非常茂盛、非常高大的老柳樹(先前別人告訴我尋找加工廠的標志),知道柳樹下就是單位的院子了。待我走進那個銹跡斑斑的大鐵門,一下傻眼了:這是什么工廠啊,比魯迅筆下的百草園還要那個——荒草長得比人高,碗口粗的葡萄藤彎彎曲曲地不知延到了什么地方,多年無人修剪的各種樹木斜枝橫陳成片片濃陰,如雨似瀑的蟬鳴鳥叫讓人不得不大聲說話……就是在這種地方、在這種氛圍里,我第一次邂逅了機靈、聰明、漂亮而又給人以神秘感的野狐。
二
我一進廠就分在了供銷科,不僅辦公室在辦公區的最頭上,連我的宿舍也遠離人群,單門獨戶地處在廠院深處的那棵大柳樹下——那里是供銷科的庫房,我住在庫房附近有兩個原因:一是我喜歡看書、喜歡幽靜;二是我膽大不信邪(有人說在那棵柳樹下的藤蔓里,曾經看到聽到過哭得笑得俏得像小媳婦一樣的狐貍精)、能起到保護庫房的作用。我住的兩小間與庫房僅一壁之隔。由于我當時還是單身漢,內間里放的麻包、紙箱等多年的陳貨也沒清理,而且內間的窗戶碎了一塊玻璃、內外間之間的小木門的下端也掉了一塊板。負責后勤的廠長答應找人給修好。第二天上午當他真的派人來裝玻璃修門時,被我婉言謝絕了——我準備在窗洞門洞里下套子,捉個尤物給他們看看——我在進廠的第一夜就真的發現了“狐貍精”,不過絕不像他們說的那么邪乎、那么嚇人。
住進廠里的第一夜,由于新換地方,子夜時分我還沒有入睡。因為煩躁和悶熱,我先是打開窗子,后來又打開了房門。就在我準備起身下床小解時,我忽然聽到內間里有一種的聲音,接著傳來兩聲奇異的怪叫。我不禁渾身一顫,頭也大了起來,本能地去抓電燈開關的拉繩。當我真的抓住拉繩時,心里又鎮靜了許多,便慢慢地欠起身來想看個究竟——透過隔墻上的窗玻璃,淡淡的月光下,我看到兩只小狗似的動物正在麻包堆上嬉戲著,親密而美妙的動作讓我聯想到熱戀中的情侶……狐貍!我差點兒叫出聲來。就在我不無激動而又小心翼翼地翻身跪在床上,想仔細觀察觀察從未見過、只在許多傳奇故事和民間傳說中聽說過的野狐時,那只小點的狐貍(估計是雌的)尖叫著擺脫了另一只的糾纏,從內間的那個破窗洞里竄身而出,另一只也隨之跳到了窗外。我轉身湊近外間的窗口,看它們跑到哪里去了。就在這時,隨著一串細碎的“腳步”聲,那只小些的狐貍竟然一步三回頭地踏進我的房門,繼而通過中間小門的破洞回到內間里。緊接著,另一只狐貍也尾隨而過。
此情此景,讓我忽然意識到,就連熱戀中的狐貍們,竟也變得如此失常、如此冒險——難道它們不知道外間里搬進一個住戶么?
就在我一邊繼續尋望一邊想入非非時,廠里值夜班的兩名員工有說有笑地從后院走來,還不時地用強光手電照照這里、耀耀那里。之后,就再看不見、也聽不到狐貍的動靜了。
我重新躺在床上,開始尋思怎么處置這兩個得意忘形、甚至有流氓嫌疑的家伙,直至朦朦朧朧地遁入夢鄉。
三
第二天中午,我到其他職工的宿舍找細鐵絲和鉗子,準備制作捉狐貍的套子時,同事們正全體動員逮老鼠。他們的宿舍區大鬧鼠患,不僅有不少被單、衣服被咬爛,有的同事還被老鼠咬破了耳朵或手指。因工廠停產多年,廠區很少有人來,只有兩個看門的老人常常是足不出戶地住在傳達室里,這里的老鼠根本就沒見過人,也就不存在害怕人的可能。也許它們見忽然住進這么多異類,破壞了它們的生存環境,便在人們搬來的第一天夜里就喪心病狂地作害起來。
后經交談得知,同時入廠的所有職員,免遭鼠害(包括咬壞東西、咬破身體以及被老鼠們折騰得整夜未睡)的唯有我一人。慶幸之余,我聯想到新結識的兩位鄰居——那對野狐。我的居室里之所以沒有老鼠,究其原因要歸功于它倆。昨天夜里苦思冥想擬定的撲捉它倆的方案,至此便顯得不合情理。我對野狐的印象和態度一下子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忽然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的親切感——因為我知道,此時此刻,里面的房間內還居住著兩個聰明伶俐的小生靈。它們盡管體小卑微、野性難調,有時還干些偷雞摸兔的見不得人的勾當,長期過著晝伏夜出、與世隔絕的“地下”生活??墒牵@能全怪它們么?自然界暴虐殘酷的血淋淋的生存競爭,再加上人類一手遮天的橫行霸道,像狐貍這種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野生動物,能堅持到今天不絕種,就算不簡單和萬幸的了。
我開始尋思,怎么才能和狐貍友好相處,并有所交往。
四
這兩只不知何時窩居于該舊倉房里的狐貍,或許一時還沒發現外間已住進一個人。抑或是,它倆早已偷偷地窺視過我,認為我不會對它們構成威脅,也就是說,我留給它倆的第一印象還不錯……
天不黑,我就胡亂地想著盡是和狐貍有關的問題。待到夜色降臨,我有所期待地輕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看了一會兒書,就早早地熄燈了。我心事重重地鉆到蚊帳里,可我沒有就勢躺下,我仰臉看著徐徐升起的月亮,盼著隔壁的“鄰居”早點兒鬧出點兒動靜。
已不算太圓的月亮攀上院墻外邊的樹梢時,“二位”終于要活動了。隨著一陣的響動和幾聲“嬌滴滴”的叫聲,“二位”已輕捷地躍上那扇已有破洞的窗臺。它倆相互親吻了一陣后,那個小點的(我認定是雌性的)在大點的脖子部位輕柔地舔了一會兒,“二位”嘰嘰咕咕地不知“說”了些什么,大點的又用右邊的前腿摟了摟小點的脖頸,然后縱身跳下窗臺,從草叢里繞到車間的后面出去了。我看不到大的了,便又把目光轉回到那只仍趴在窗臺上的小的身上來,我見它仰臉伸脖子地還朝大的那只出去的方向張望,心里既有些感動又有些說不上來的妒意。
知疼知熱、恩恩愛愛的動物家庭啊!
我靜靜地看了它足有半個小時,那尖尖的嘴巴、尖尖的耳朵,那圓圓的眼睛、圓圓的腦袋,那長長的腰身、長長的尾巴,以及那黑鼻頭、白下頷,還有那深色的背、淺色的腹,都是那樣的優美和諧,無需衣飾粉黛,已是生動異常、美妙絕倫。
就在我“狐仙”、“狐貍精”地想入非非之際,隨著一聲尖叫,那只守望的狐貍猛然跳下窗臺,回到室內,一副驚恐萬狀的樣子。原來,窗臺上爬上來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蛇。月光下竟能看到它那不斷伸縮的叉狀的長信。令人驚奇和不解的是,這條蛇顯然是在挑釁那只狐貍。而聰明絕頂、鋒爪利齒的狐貍竟然害怕爬行緩慢的一條蛇。接下來繼續進行的蛇狐戲,才讓我看個明白:那條狐貍既不能逃走(因為它想捍衛自己的老窩),又不能鉆進自己的窩(以防引蛇入室),一時處于進退兩難的境地。聰明的狐貍可能是想把這條不速之客引開,它退退退一直從中間小門的破洞里退到了我的房間里來。接著,那條得意忘形的蛇也進攻到我的房間里。至此,我不能再坐視不管了,伸手拉亮了電燈。燈亮的瞬間,身手敏捷的狐貍從我因天熱而敞開的房門里縱身竄出,跑到了院中的草叢里;而動作緩慢身軀特別笨拙的蛇先是一下愣在那里,后來又想逃走,可它剛開始爬行,我已從床上跳下來,操起一桿舊拖把……蛇見此情景,一下蜷縮成一團,剛才進逼狐貍時的威風一掃而光。可我并沒有傷害它的意思,蛇也是地球村的一員,而且還是益蟲,我只想把它趕走??墒沁@條有些無賴作風的蛇,顯然是誤會了我,它越縮越緊,渾身還在顫抖,看來是嚇得不輕。
我猶豫了稍頃,便輕輕地用拖把的一端頂住了蛇頭,這樣一來,蛇便本能地纏住了拖把。我借機挑著它走出房門,走向一處低洼的荒草叢,然后把蛇和舊拖把一起輕輕地放在了草叢里。
可當我轉身返回時,竟看到那只狐貍正站在我的門旁,非常關心地朝這邊觀望著。我慢慢地往回走,直到離那只狐貍很近時,它才不緊不慢地在刺眼的燈光下通過我的房間回到它的“屋”里。透過它的目光和動作,我似乎意識到,這次它把我當同盟軍了。
五
之后的幾天,我和兩個狐貍的關系便日漸融洽起來。因為它倆的緣故,我的房間里從未見過老鼠。我把一些吃剩的食物就隨便放在寫字臺上,一整天、一整夜地不回來,從未見動過。我就想,這兩個小生靈挺懂事、挺可愛的。有一次,我要出趟遠差,臨行時我把吃剩下的饅頭和幾塊油炸帶魚放到一個瓷盤里,從中間的門洞塞到里間屋里。心想壞了也是壞了,讓兩個知情達理的狐貍吃了吧。誰知,一個星期后當我回來時,那些饅頭和帶魚還照樣在那里放著。我當時的感覺就怪怪的——是怕藥它們吧?
直到后來,我意識到可能是因為我把那些食物放在了盤子里,它倆不敢或沒好意思吃時,才又把一只燒雞的零碎放到一張報紙上,投進里間的門洞。果然不出所料,這次它倆吃了,吃得光剩下啃不動的硬骨。不過,從此惹下麻煩,第二天清晨我的房間里就放著一只已被咬死的大公雞。面對公雞,我非常著急和無奈——這算什么事兒?我如果收下這只雞,不是人狐為奸了嗎?于是,我把那只不知誰家的雞又投回到里間屋。當時我覺著有兩層意思:一是我拒收它們回報的“禮品”,二是我警告、勸阻它們不應偷拿人家的雞。
誰知,第二天早上,我的房間里又放著個雞蛋。當我正準備將雞蛋也放回到里間時,我忽然發現兩只狐貍都正從麻包和麻包之間的縫隙里伸出頭來,目光炯炯地望著我,那神情分明流露著真誠和迷惑。我一邊往里放雞蛋,一邊搖頭擺手地示意它倆不要再干這事了。讓我吃驚和高興的是,當我搖頭時,它倆也跟著搖頭;當我擺手時,它倆也跟著擺動小腿……一種心有靈犀的美妙感覺,讓我體會到人與其他生靈間的共鳴和可交流性,更感覺到世界、自然界的神奇和玄奧。
看來,它倆真的領會、理解了我的意思,接著的兩天再不見它倆偷東西給我。可到了第天,我剛起床就發現我的臉盆架下邊有一只血淋淋的野兔。這下,我似乎沒什么可說的了——家禽不能要,野物也不能收么?
我把野兔交給廚師,讓他給加工、烹調了。廚師問我從哪里弄的,我說是在市場上買的。烹調前我把兔子的內臟全部放到里間屋里,大白天就被兩個狐貍吃光了。當我在吃中午飯的時候,把烹調好的噴香的兔肉端到我的房間時,還沒等我下口,兩個狐貍就在中間的門洞里伸頭縮腦的,一副饞饞的樣子。我馬上心領神會,把部分兔肉撥到報紙上,笑哈哈的送給它倆。“二位”一點兒也不客氣,沒等我站起身就形如饕餮地吃起來。我感到挺好玩的——原來,狐貍也是喜歡吃熟食的啊。
從此,我和兩個狐貍就成了禮尚往來的好鄰居。在之后的半年多時間里,兩個狐貍曾多次叼來野兔、野鴨什么的,有一次還弄來一只我從未見過的野生動物,經看門的兩位老人辨認才知道是一只小水獺。我則專門買來電鍋和油鹽醬醋什么的,在房間里現剝現做,與兩個狐貍分著吃。那段與狐為伍的日子,是我最愜意最解饞的時光。
后來,我有了女朋友,怕惹出驚嚇和誤會,便把與狐交往的事情說給她聽。她聽后先是驚訝,后又高興起來,連小老鼠都怕的她,竟然也喜歡起狐貍來。于是,它們二狐、我們兩人便成了交往甚密的好朋友、好鄰居。
六
再后來,我細心的女朋友發現那只小些的狐貍懷上了寶寶——它的肚子漸漸大起來,出屋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打食的重擔全落在那只雄狐的身上。有一次,大約是晚上點左右,我和女朋友正在門外納涼,那只大腹便便的雌狐也趴在門口等待著什么。忽然,不遠的草叢里響起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循聲望去,飛奔而歸的雄狐后邊竟然追來一條大黃狗。說時遲,那時快,急于奔命的雄狐轉眼間已鉆進里屋。大黃狗也緊跟著追了進去。我還沒回過神來,那只受驚不小的雌狐已鉆到我女朋友的凳子下面。這時,那條大黃狗又尋尋摸摸地轉到門外,似乎想尋求我們的支持。見此情景,我女朋友一下把驚慌失措的雌狐抱到懷里,并迅速站起身。我這時完全明白了正在發生的一切,隨手操起一根木棍大罵著將黃狗逐出院門。之后,我女朋友把雌狐小心翼翼放回里屋,又給它倆放了些我們吃晚飯時剩下的食物。
可是,事情并沒到此結束,后半夜當我起來小解時,又看到那條大黃狗不知從哪個墻洞里鉆了進來,正蹲在不遠處窺視著。更讓人氣憤和不可理解的是,第二天、第三天,一連幾天夜里,那條大黃狗總是出沒在附近的草叢里,有時還帶來一條大黑狗。也許,動物界也有什么難解難分的恩怨吧?
不過,這樣一來,雄狐再也不敢輕易出去打食了。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女朋友天天在買飯時給它倆多買出飯食來。以至于食堂的人們好奇地問她,你們二人的飯量又大了?
后來,我就和那幾只專門來鬧事的狗較上了勁兒,見狗就打,直到把兩只狗的腿打瘸,它們才不敢前來窺視狐貍了。
這些還不要緊,要緊的是,幾天后當雌狐剛剛生產出三只小狐時(雌狐曾用嘴叼出來讓我們倆人看,為此,我女友還專門買回幾斤雞蛋),廠里的同事們竟意外發現了我房間里的秘密。這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和女友在房間里看書時,一個和她很要好的女同事走了進來。就在這時,傳達室的老張喊我去接電話,我女友也跟著來到傳達室。我的房間里就剩下女同事一個人了。也許是聰明的狐貍一時糊涂,或許是沒注意房間里的人是誰,那只雄狐竟然大搖大擺地從里間遛了出來。這下可惹了大麻煩,那位女同事驚叫著竄出房間,大聲喊著:“有狐貍!狐貍精……”
當我們二人聞訊趕回房間時,我的房間、房間的里間、房間的窗外,早已堆(圍)滿了人,有的還握著鐵锨或棍棒,吵吵嚷嚷著在捉狐貍。見此情景,我一時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還是我女友反應快,她大聲喊叫著:“干嘛呢?。扛陕锬兀。磕鞘俏覍iT從家拿來讓他喂養的,要是給嚇壞了,我和你們沒完!”這樣一說,人們信以為真,便紛紛退去。
待人們都走后,她卻一下坐在小凳上,不停地擦著驚出的虛汗,眼里還溢滿莫名的淚水。
不大一會兒,那兩只已做“父母”的狐貍,又伸頭縮腦地鉆出來,圍著我倆吱吱低叫著,像自我安慰,又像安慰別人。
再后來,小狐貍漸漸長大了,一聽我吹口琴,不管白天或深夜,便一一跑出來,圍坐在我身邊,像幾個心有靈犀的知音。
七
第二年春天,那兩間房屋要改建,我搬到了供銷科后邊的平房里,狐貍們也轉移到工廠附近的一個被廢棄的排灌站里。
在月高風清的夜里,我(有時是和女友一起)經常偷偷地來到那個排灌站前,坐到一個閘門的平臺上,輕輕一吹口琴,那兩只老狐貍或者它們的小狐貍們便會很快來到我(倆)跟前。非常親昵地圍著轉、圍著叫,有時還輕輕地舔舔我(倆)的手和腳。女友常把它們抱起來放到腿上,一邊輕輕地撫摸它們,一邊親手把帶去的食物喂給它們,就像玩弄、侍候小寵物。當然,它們也經常偷偷地鉆進我的房間,有時還捎來一些好吃的野味。
后來,我調離該廠,回到市里;再后來,我又舉家濟南,終結了與狐為鄰的日子。前些天,我回濟寧陪護病中的母親時,還特意買了個口琴,在夜深人靜時又專門去了那個古老運河的河岸??墒牵莻€排灌站不知什么時候已被拆除。我不無失意地倚到一棵大樹上,吹奏著往日的那些樂曲。可是,過了良久不見狐貍們的影子。就在我轉身欲走的當兒,身后的草叢里終于響起那種我非常耳熟的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
我終于再次擁別親愛的狐貍,眼底一陣陣熱辣辣的。
我不禁想到,在這個日漸擁擠、日漸荒蕪的星球上,它們的后代以及我們的后代還能寬容地、善意地友好相處下去么?我真有些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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