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艾文在快四十歲時經歷了一場網戀。網友名叫舒云,二十四歲,在英國攻讀碩士研究生。
艾文擔任公司IT部門經理一職。這些年來他內心深感孤獨,有種在精神上急于被異性理解的渴望,因而在舒云面前賣弄風趣和學識。艾文起初覺得她年青單純,和她網聊是短暫安全的,她會象其他聊友那樣在他的好友名單里匆匆而過,不會帶給他任何感情上的困擾。但隨后他發現舒云對自己產生了依戀。
有一次在公司,當艾文在午餐時間登錄進QQ時,發現舒云在線。艾文以前幾次都是在晚上和她聊天,那正是舒云的白天時間。此時的艾文有些納悶,問道:“你那里現在幾點?”
“快凌晨五點了。”
“為什么不去休息?”
“在找論文資料,順便等你。”
至此,艾文認為情況不嚴重,因為雙方還沒有任何表白。隨后一段日子里他借口工作忙,沒有再登錄QQ。他們只是用郵件通話。艾文曾向舒云要過照片,當時她回絕了。有一次舒云給他發來她的照片:大大的眼睛,圓圓的臉蛋,戴著黑框眼鏡,扎起來的長發,身著牛仔褲和體恤衫,腰上圍著一件夾克衫。在洋溢著青春氣息的身影背后是一片草原。
“這是蘇格蘭高地的一個牧場。”舒云解釋說。
“太美了!”
“什么太美了?”
“年輕。”艾文含糊地回答。年輕就是好,能擁有很多前景和可能性。艾文想象自己重新回到學生時代,也去體驗出國留學的各種經歷?;蛟S他恰巧成了舒云的同學,和她結伴旅游,途中產生了期待,發生了故事。
作為回應,艾文找了張自己回老家休假時拍的照片:油菜花盛開著,他站在田埂上沖著太陽憂傷地微笑。艾文注意到自己的眼角魚尾紋增多了。他把這張照片發給了舒云。
“我喜歡這張照片,這個年齡的男人最有成熟的韻味。”舒云說。
(二)
晚上艾文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穿著黑禮服和白襯衫在舞臺上演奏肖邦的幻想即興曲的中段,那個旋律如歌的部分,艾文將這段曲子的樂思理解為“柔情的表述”。在回復舒云的郵件里他把這個夢告訴了舒云。舒云曾向他談起過她學鋼琴的一些往事。
“我練過這個曲子,差點去考十級。你給你女兒買鋼琴了嗎?”舒云回了郵件。
舒云的回復提醒了艾文,他開始爭取為正在上幼兒園的女兒買鋼琴。說“爭取”是因為艾文的太太沈曉群一直認為讓女兒學琴既浪費錢又影響孩子的正常學業。經過數次艱難的爭執后,太太終于同意了。
艾文還是深感沮喪,他知道事情雖然得到解決,但問題還存在著。他認為靠爭吵來溝通是個非常愚蠢和糟糕的手段,但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有效辦法了。因為他們雙方都認為自己的感受被對方忽視了,兩人都心存怨惱,所以不爭吵才怪。
“艾文,這幾天在忙什么?”舒云問。
“給女兒買琴。”艾文匆匆回復。
“我喜歡黑色的鋼琴。”舒云在郵件里告訴艾文。
“我也是,但我女兒喜歡深棕色的。”
在灼熱的陽光下,艾文大汗淋漓地幫著搬運工將大包小包的鋼琴包裝件搬進家門。他提心吊膽地照看著裝配師將一個個部件裝配成鋼琴,殷勤地為調律師遞各種調音工具或者消暑飲料。
他也不得不又一次為鋼琴的放置位置和太太爭論。艾文認為將鋼琴放在客廳里,有利于發揮它的音色,也能在視覺上起到愉悅人的效果。而太太不想讓一個吵鬧的大玩具破壞了客廳原有的布局和功能。艾文作了讓步,他將自己的書房騰出來當琴房,把自己的書桌和書架搬進了平時用于儲物的房間。艾文感覺前所未有的疲憊,比小時候在鄉下干農活還累。
100當鋼琴終于安置好以后,艾文坐在琴凳上,他拙笨的手指在光亮的黑白琴鍵上摸索,指間流出的琴聲雖不成調,但清脆樂耳,帶給了他一些寬慰。
(三)
舒云來郵件了:“我一直向往去西奈山,想找人結伴而行。”
艾文在網上查了“西奈山”的資料,明白了舒云話中的含義,但他違心地回復道:“那鬼地方太荒蕪了。”
舒云卻又發來一個圖片,上面是一杯看上去芳香濃郁的咖啡:“這是StHelena咖啡,我最愛的咖啡。它可能沒有牙買加BlueMountain那么有名。但我喜歡它的濃郁和它頑強的生命力,在陌生的地方一樣可以綻放潔白的生命花朵。我喜歡坐在煮咖啡的房間里,溫暖而又芳香,心情會放松很多。艾文,你累了嗎?和我一起喝一杯咖啡吧。”
艾文喜歡她的文字。他微笑著閱讀這份郵件,而最后那句話幾乎讓艾文的嗓子哽咽。
“舒云,你讓我感到年輕了十歲。讓我們相約一起去西奈山朝圣吧。”這次艾文在心里回復道。
公司總經理約談艾文。他高度贊揚艾文管理的部門建立了穩定的技術平臺,為公司業務的順利運作打下了基礎。然后他問艾文:“有沒有考慮過更上一個臺階?”
艾文說自己喜歡現在的工作,部門經理這個職位給了他做具體工作的機會。總經理點點頭,表示理解,然后微笑地說:“你也算是公司的元老了,是時候坐享其成了。”
艾文感覺到他的笑容里隱藏著一絲曖昧,就直接了當地問:“公司對我另有安排嗎?”
總經理沒有直接回答艾文的問題,而是提到艾文手下的一個項目主管:“你知道他是我們一個長期客戶的老總的親戚。”
這個項目主管三十多歲,是二年前總經理安插進來的。艾文對他很關照,和他相處得也不錯。艾文這時明白了總經理約談他的目的,公司要艾文讓出技術經理的位置。“我有什么選擇嗎?”艾文問。
“公司缺一個負責技術的副總,你可以擔任此職。要是你更喜歡做具體工作,銷售或客服你可以選一攤,讓那邊的經理來坐副總的位置。”總經理一下子和盤托出他的意圖。
艾文回答說自己要考慮一下。
“行。”在辦公室門口,總經理扶了一下艾文的肩膀,關切地說道:“艾文,你看上去有點累,到了這個年齡要注意身體。”
艾文從總經理室出來后,有點悶悶不樂:我看上去真的上了年紀嗎?或者這個歲數本身就算是上了年紀?
他目睹此行業人來人走的景象,理解自己從事的是流水花落一般的職業,而公司為他作出這樣的安排也算是對他顯示了足夠的善意。只不過今后不做具體事情了,他不知道如何去適應這樣的工作。
(四)
艾文又夢見自己在舞臺上演奏幻想即興曲。這次他彈奏著樂曲起始段的快板部分,他急速地彈奏著。但是每當到這部分結束時,旋律本身又把他帶回到起始點。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急促彈奏著同一段音符。他覺得自己正處于一個險境,他必須沖過這一段旋律,才能得到喘息的機會,進入到一個安全的境地。他反復去沖刺,覺得自己像逆著瀑布的流水而上,但總是翻越不過一陣陣激流。他十分焦急,驚醒了過來,他發現自己脖子下都是汗。
艾文起床溜進書房,登錄進QQ。舒云不在線,他給舒云發了郵件:“舒云,你在嗎?”
他內心焦慮,想找人傾訴。
100第二天他收到回復:“艾文,你發郵件時我在上課。你怎么了?”
“沒什么。”艾文回復。
艾文最后選擇了公司副總這個職位,一是他認為自己不擅長和客戶直接打交道,二是順了太太的意。艾文理解做妻子的一般在意丈夫的職務頭銜,盡管這次升職只讓他漲了少許薪資,他斷定沈曉群早已讓她所有的閨蜜都知道自己的丈夫升為副總了。
艾文的心里是另外一番滋味。在原來的職位上,艾文經常親自編寫系統框架和一些核心代碼。編寫程序一直給他帶來樂趣,并能使他保持思維敏捷。數年前,他看到很多同學以及同齡的同行朋友紛紛從技術崗位轉向管理崗位,肚子和處世都變得圓滑起來,而反應卻變得遲鈍了。艾文不希望自己過早地成為那樣的人。艾文無法向太太剖白這一心跡,她會責怪他胸無大志,甘愿淪為庸人,她無法理解自己的丈夫有時更愿意當個快樂的庸人,有朝一日她甚至會巴巴兒地指望著他成為總經理呢。
因此艾文不得不面對現實,去適應新的工作。公司新設崗位無非是讓本來他一個人做的事情分成二個人做,而分到他手上的事情是簡單枯燥的事務性工作。為了填補上班時間的空白,他必須去尋找更多這樣的事情,去參加更多的內部和外部會議,撰寫更多無關痛癢的報告。同時他可以花更多的時間來閱讀舒云的郵件。
(五)
有一次舒云向艾文傾訴:“我今天打工不是特別累。不過錢沒帶夠,不能買車票。不是特別遠,走了四十五分鐘而已。下雨了,淋得濕濕的。而且很害怕,因為路很黑。這里八月時剛被殺死一個韓國人。我很怕黑,晚上睡覺都開燈……”
艾文聽舒云提過她的留學費用主要來自叔叔的資助,她有時去打工以減輕叔叔的經濟負擔。艾文為她的安全擔憂,他向舒云要了她的手機號碼,買了張電話卡撥通了她的手機。
一開始,話筒那一端沒有回音,他大聲叫喊。幾秒鐘后,艾文才聽到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說:“你是艾文嗎?”
當兩人熟悉了對方的聲音后,說話輕緩的舒云變得能說會道起來。電話里艾文婆婆媽媽地對她一頓叮囑。
“你很擔心我吧?”舒云問。
“是。”
“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舒云柔聲說。
艾文心里涌上來一股柔情,同時頭腦里閃出一個想幫助她的念頭。“舒云,你做我的妹妹吧。”艾文說。
舒云遲疑了一下,說:“不好。”
“為什么?”
“我們現在這樣難道不好嗎?”舒云反問。
“我不想讓你去打工。”
“我今后不打工就是了。”
艾文沒有堅持,他覺察到她的心思。
周末艾文帶女兒艾琳去琴行上課,因為那里的學琴課時是買琴時贈送的。到了晚上,艾文陪艾琳練琴。他上網查找下載各種練習曲的視頻,指導艾琳學習。他連哄帶騙,催促艾琳練琴,恨不得女兒一下子會演奏出如歌般的旋律。但艾琳不得要領,對父親的熱情性急產生了厭煩,她拒絕將手指放在琴鍵上,無望而惱怒地望著艾文。艾文做了反省,不再強求女兒花很多時間練琴了。他認為自己不適合指導女兒,便婉轉地向太太提議給艾琳請一個鋼琴私教老師,而沈曉群當然是一口回絕。
艾文又想念起舒云,回味著和她聊天時,她溫婉的個性和善解人意的聰慧帶給自己的快樂。他想給她發份郵件述說自己最近所經歷的變化。他打開郵箱,卻收到了舒云的郵件,她向艾文細訴自己在功課上面臨的壓力:“一直聽別人說:女孩子不適合學工科。可我很倔強,不甘于平淡,不甘心做只適合女性的工作,為此也付出了比別人更多的代價,但還是很艱難,也很傷感。生活就像在不停的打開一個個盒子。打開之前你有著美好的愿望,雖然你知道那是不可能實現的,因為你早知道里面是什么(自我欺騙)??墒沁€是不停的打開。于是人就生活在自己編造的謊言中,不停地在希望,事實,和失望中輪回……”
100艾文一改初衷,他無意遞給舒云另一個盒子。他在回復郵件時說了些安慰和鼓勵的話:“不管男女在人生的很多階段都會經受挫折。學生面臨學業上的壓力是很普遍的現象。在這個時候你需要耐心,很大的耐心。轉機和飛躍會出現在耐心之后。當然你也可以評估一下是否需要調整自己,包括調整對自己的期望值。有時需要調整來找到適合自己的東西。”
舒云馬上有了回復:“艾文,你的話改變了我的心情,我就需要你這樣的鼓勵。”
(六)
給舒云發了郵件后,艾文覺得這份郵件也是寫給自己的。在升職前,他經常把工作帶回家做,那些是他喜歡做的事情,因此再忙也覺得活著積極充實。如今他需要調整自己,去找些喜歡的事情去做。
他想起遠在互聯網沒有普及的年代,單身獨處的他以閱讀為趣。尤其在孤清的夜晚,他總是早早上床,躺著看書。他熱愛書中的世界,喜歡與那些被虛構出來的,而又栩栩如生、壅智高貴的人物進行心靈交流。
艾文弄來一張小床,架在儲物室——也就是如今的書房的一個角落里,讓本已窄小的房間顯得更加擁擠。床前是書桌,床頭是書架,但艾文覺得這樣很充實,他要把自己象粒青豆般包裹在潔凈而安全的豆莢里。
他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躺倒在小床上,打開床頭小臺燈,迎著緊湊的燈光翻開手中的書。一下子,艾文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時光。那么多年過去了,他還能對書中的人物名字如數家珍。這些人物曾伴隨他渡過了他一生中最為敏感脆弱的時期。和他們為伍,艾文追尋著人類亙古不滅的理想人性——正直善良,自尊勇敢,熱愛生活,向往愛情。他那時雖然薪薄囊澀,性情上自閉內斂,但閱讀讓他在精神世界里變得豐足多彩。
太太沈曉群安頓完愛琳入睡后,推門而入。她看到自己的丈夫象條絲蠶般蜷縮在狹窄簡陋的小床上,就差吐絲了。太太有點驚訝:“你這是干什么?算是修行?”她的口氣里是嘲諷。
“沒事干,我想看點書。”
“去臥室里不能看?”
“不是怕影響你看電視嗎。”艾文言不由衷地說。事實是沈曉群喜歡沒完沒了地看那些粗制濫造的電視連續劇,而艾文認為里面那些橋段和對白弱智無聊,讓他受不了。以前他還可以躲在書房里干活,甚至上網聊天。如今他沒活可干,并且自從和舒云網聊以后,他失去了和其他人聊天的興趣。
“我不怕你影響我。”沈曉群說,她靚麗的臉上是婉嫵的笑容。
艾文身穿褲衩,手上拿著書,跟著太太回到臥室。他坐在衛生間的馬桶上,花了五分鐘閱讀同一行文字,試圖將它攝入大腦,但外面電視機里咿咿呀呀的聲音無法讓他集中注意力,最后他放棄了。他站起身,在鏡子里看到自己一副憔悴困惑的模樣,象個走投無路的人。
他想起舒云,想象她是自己的妻子,他們在月夜下的陽臺上一邊聽音樂,一邊喝紅酒——舒云說過她喜歡喝點紅酒?;蛘咚麄冊谝粡埡艽蟮臅郎弦黄鸶苫睿渲械囊粋€會不斷去撩撥另一個,直到對方無法繼續做事,一起跟著瘋瘋癲癲起來為止。想著想著,艾文偷笑起來。當艾文想象到自己不得不跟著舒云去見她的父母,而面對五十出頭,只比自己大十多歲的、想象中的岳父岳母時,艾文認為自己肯定會羞愧得無地自容。
艾文嘆口氣,走出衛生間。他躺在太太的身邊,試圖去理解,或更確切地說,強迫自己去接受電視劇對白的無趣,劇情的無聊。但思維嚴謹,品味挑剔是艾文的本性,他放棄了嘗試。面對太太那雙修長的大腿,他不禁心動,想去摟她。而沈曉群正沉浸在電視劇感人的場景里,她挪開身子,抱怨道:“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別煩人。”
100艾文溜下床,回到自己的書房,將書放回到書架上。他在合上的電腦前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沒有打開它,他關了燈,又躺回到小床上。他將毛巾毯掖住肩頭,象個孩子般把手藏在被窩里。這一次艾文感到自己回到了兒時的歲月里,儲物室的擁擠,讓室內彌漫上一層往昔的氣息,他的心境也變得無憂無慮,腦袋里是一幅幅兒時的畫面。在黑暗里和往昔的自己重逢,讓今日的艾文既感受到甜蜜,又心懷憂傷。
外面下起了入秋后的第一場雨。雨滴打在窗戶上發出極輕微的沙沙聲,艾文進入了夢鄉。
(七)
艾文感覺自己近來變得容易疲勞,他認為這是由糟糕的心境造成的,并且他多年缺乏運動。秋天到了,艾文決定恢復單身時晨跑的習慣,以改變心境,恢復青春活力。
早上五點剛過,太太還在酣睡,艾文溜出家門。凌晨涼爽的空氣讓艾文的胳膊起了雞皮疙瘩,他幾乎想折返回家。但他及時意識到晨跑的意義,他在思想上克服了畏縮,沿著小區的灌木綠化帶跑起來。平時干什么都是以車代步,以至于今天他步履拖沓,跑步的姿勢笨拙。但他總算跑步出小區,跑上護城河堤岸。多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和大自然如此親近。
同時他積極地走到戶外去。中秋節長假到了,他和幾個自駕車旅友拼車一起去外省的一個農家樂景點游玩。在路途中,艾文從手機上收到舒云發來的一張電子賀卡:“艾文,中秋節到了。在中國,這個時候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月餅。以前在家時,沒有想過家的含義?,F在才明白家意味著什么:當你結束一天的工作時,不論幾點,有一盞燈永遠為你而亮,心里不會覺得太涼。我好想家。”
艾文在當地老鄉的幫助下,扎了一盞桂花燈,到了晚上,他把它點亮,拍了照片。他將燈的照片連同沿途拍攝到一些景致和享用到的山村土雞,烤紅薯,米酒等照片發給舒云:“這是我專門為了扎的桂花燈,讓它陪你吧。”
舒云回復了:“這些東西都很受用。謝謝你,艾文。祝你玩得開心。”
(八)
艾文去外省參加技術會議。這是由一家國際大公司贊助主辦的會議,旨在推廣他們的新版本技術平臺。在新版本平臺上引入的一些新特性吸引了艾文,他有躍躍欲試之感。不過他也知道不在其位不謀其事的原則,因此他沒有刻意去了解技術細節。在四星級賓館的餐廳里吃完晚飯,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花了半個小時寫完了一份報告,然后坐在床上,拿電視遙控器來回換頻道,想找個喜歡的節目看,結果他雙手擱在肚子上,看了一會動畫節目。他發現幾個月清閑的工作讓自己的腰圍大了很多。
第二天,一輛空調大巴把開會的人拉到山上看楓葉。楓樹林里秋意正濃,天氣有些寒冷,但近正午時的秋陽溫麗,陽光穿越高高的樹林在樹干上投射出斑駁的光影。偶爾秋風搖瑟,從枝上飄下一二片紅葉。眼前的景象讓艾文又想念起舒云:漂泊在外的舒云就是一片隨風飄落的楓葉,無論風吹日曬雨淋,只有承受。它會被車輛碾壓嗎?會被行人踐踏嗎?或者一陣殘暴的大火襲來吞噬了它?
假如我是一個護林人,我會俯身拾擷起你,小心翼翼地把你護藏在枕頭下。
晚上,身處異鄉、感同身受的艾文給遠方的舒云打了電話。舒云在那頭聽上去很興奮:“我正在想你是否會給我打電話,電話鈴就響了,原來真的是你。”
艾文說自己正在外地開會,他告訴了舒云自己工作上的變化。
舒云問:“新的職位一定讓你覺得很無聊吧?”
“沒辦法,年齡到了,原來的位置要讓出去。”
100舒云不這么認為:“你記得嗎,你在聊天室和我談過你編程時用各種算法輕易地解決問題。你年輕著呢!”
“你還打工嗎?”艾文問。他這次打電話的真正意圖是想知道舒云的近況。
“我答應過你不去打工。”
“假如經濟上有什么困難的話,告訴我……”
舒云打斷了他:“艾文,你不應該不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再說你們這個行業的實踐經驗是很寶貴的,或許你可以去上課。”
艾文恍然大悟:“對啊,有空我可以為求職培訓班上課。”
(九)
回到家的艾文給一個經營職業培訓中心的朋友打電話,詢問有沒有合適的班讓他講課。他朋友問:“你現在還需要掙這種辛苦錢嗎?”
“女兒學琴,我想給她請個私教。”艾文的自豪中夾雜著為人之父的艱辛,他心里一直沒有放棄給艾琳請老師的念頭,“再說我的業余時間比較清閑。”
“噢,”對方的語氣里是同情和理解:“你把你能講的內容用郵件發過來,我用它登個招生廣告。”
舒云有個國內的網友姐姐在大學教IT課程。舒云在QQ里給他留言說:“姐姐有些技術問題要問你,我夸過你。你能幫幫她嗎?”
艾文撥通了她的網友姐姐的電話。事實上沒有什么技術問題,對方只是想和他談舒云。
“她是個很單純的女孩。”她直接了當地說。
“是,很可愛。”
“你將來會對她怎么樣?”
“我對她沒別的想法。”
“她可是喜歡上了你。她很單純,我很擔心她。”對方很坦率。
“我沒想到會弄成這樣。”
“你是故意想讓她迷上你的吧?”
“我為什么要這樣?”艾文有氣無力地說,仿佛在問自己。
“想證明你有魅力,很多結了婚的男人都這樣,專門讓舒云這樣的單純女孩喜歡上你們。”
艾文羞愧難當,他不知如何為自己辯護,也找不到為自己辯護的理由。他說知道自己怎么做,并請對方和舒云談一談。
他匆匆掛了電話。
(十)
艾文和她姐姐交談過以后,不再回復舒云的郵件。有一次他收到舒云的郵件:“……什么是愛情呢?應該是一種放棄吧?如果我的放棄可以使對方過的更好,那么我的放棄就是最好的愛情。是么?”
艾文猜想她的網友姐姐已經和她談了。艾文抑制住回復郵件的強烈欲望,沒有回答舒云的問題。他覺得自己的心沉人到了無底的深淵。
艾文在雨中跑,在風中跑,在孤獨中跑。
他朝著東方跑。太陽還沒有升起,淡墨色的天空中掛著一彎新月,天邊地平線上方的云是深藍色的。現在艾文已經調整好跑步的速度了,他的雙手在胸前有力地擺動,他的堅定的腳步有節奏地踩踏在護城河的堤岸上。柳樹在晚秋的淺寒里靜靜地肅立,樹葉已經枯黃了。但艾文知道熬過一個嚴寒的冬天后,早春之風自然會帶給它們綠色的生命氣息。
太陽還在地平線的下方,但艾文也知道它正在升起,因為遠方的那朵云彩的顏色正在變淡,云彩周圍的緋紅色卻越來越濃重。
100此時在晨色中穿越柳樹林的艾文,就如逐日的夸父,執著而自信:只要我這樣一直跑下去,我就能追回我的青春、自信、愛情和浪漫情懷。要是我能堅持這樣跑下去,我還能追上天邊的那朵彩云。
(十一)
有個中午,艾文隱身登錄QQ,他看到她舒云在線,并給他留了言:“艾文,我在等你!”
艾文下意識地顯身:“舒云,你怎么了?”
“我在實驗室,不敢回家”
“為什么?”
“我害怕”
“發生什么事了?”
“我被搶了”
艾文用電話卡撥通了舒云的手機:“你人沒事吧?”
“手被劃破了。”
“嚴重嗎?”
“出了點血,不嚴重。”
“快去看醫生吧。”
“不用,我用了創可貼。”
“報警了嗎?”
“沒有,報了會很煩瑣。”
“怎么會弄成這樣的?”
“我晚上十二點下班,在回來的路上有個人拿著刀子要搶我的包,我抓著包不放,他拿刀刺過來,手就劃傷了。”
“怎么又去打工了?”
“我想掙張機票錢,圣誕節想回趟國。”
“你以前沒提過要回國過圣誕節???”
“我想回來看你,”電話的那一端,舒云開始哽咽起來,“我很不甘心就這么放棄。”說完這句話,舒云終于哭出聲來。
此時的艾文徹底迷茫了。
(十二)
艾文又在晨光中追逐天邊的那朵云了。天氣轉冷了,他穿上了長運動衣褲。
初冬天邊的云彩看上去更遠。這一次艾文也比任何一次都跑得遠。他攆過無數騎自行車和蹬三輪車的人-他們多半趕著去上早工,都是些靠耗時間和體力,為生計奔波的人。
早行的人們,讓我來問問你們,你們是不是也曾遭受過失落的痛苦?你們是否也象我這樣需要靠一種體力上的耗損來救贖自己?也像我這樣靠長跑來抑制對你心愛人兒的思念?來抑制對愛情的渴念么?
人們匆匆而行,神色默然。
心懷憂傷的艾文感覺自己必須孤獨地,以同一個姿勢一直這么跑下去,跑到地老天荒,跑進虛無的時空。假如我精疲力竭了,跑不動了,我就這么倒下去,我的身子會化成一灘異鄉的泥。我希望在這灘泥土上長出一朵思念的花,一朵潔如白云的花兒,眺望著遠方的那朵白云。
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來了,白云的顏色變得越來越潔凈,周圍的色彩正在消失。而艾文腳下的堤岸也快到了盡頭,前方有一截水泥護欄擋住他的去路。艾文加快速度,在護欄前他身子全力往上躍起,他跨出腳步。
而正在這時,一股焦慮的柔情,伴隨著一陣從心底里涌出來的悲愴向艾文襲來,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艾文抬起的那只腳酸疼無力,被護欄拌了一下,他向前撲了出去,重重地摔倒在礫石地上。
躺在地上的艾文覺得身上多處生痛。慢慢爬起來后,他查看自己的受傷情況:一只手掌的腕部處在流血;他拉起褲管,看到膝蓋處也在流血。艾文一瘸一瘸地拐上馬路,在寒風中他東張西望。好不容易攔了一輛出租車后,艾文鉆進了車的后座。在車里,他向司機要了一些餐巾紙用來擦血。
100艾文用餐巾紙包裹著受傷的手,紙被染上了一灘灘的殷紅色—這血是用來償還舒云為我所流的血。
他轉身朝車后窗望去,看到了藍色的天邊漂浮著一朵潔白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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