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折出第一只紙鶴時,
我想起柯寄我的只小紙鶴。
我找出存放它們的玻璃瓶,
我拆開一只小紙鶴,
我在彩紙的中間,
意外發現了一個大大的“愛”字。
那是柯的筆跡。
我再拆開一只,
還是一個“愛”字。
我的眼前,
是當年蝴蝶蘭開,
淡紫、鵝黃、純白、蔚藍。
一朵朵,一片片……
我天生手笨。小時,母親捉住我的手,幫我看我手指上的羅紋,嘆一聲,這丫頭,手笨。是指我手指上的羅紋,多為籮狀。民間有說法,一籮巧,二籮拙,三籮笨了十八轉。那笨了十八轉之說,照我今天的理解,當是笨到家了。
我偏偏有三個籮的。
所以,我老是學不會折紙鶴。盡管我費了很多心思學,還是不會折。更不要說高難度的織毛線了,哪怕織一副手套,我也學不會。在那所開滿蝴蝶蘭的大學校園里,當我的女同學們,一人一捧毛線,為她們的愛情飛針走線時,我坐在二樓的閱覽室里,靜靜地看柯寄來的信。我在素白的紙上,一筆一劃,給他回信。我抬首寫,柯。心底便有蝴蝶蘭開,淡紫、鵝黃、純白、蔚藍,一朵朵,一開一大片。春光無限好。
柯的來信,是一只只安靜的紙鶴,躺在信封里。我不忍心一下子拆開來看,總是把那些紙鶴,托在掌上,細細端詳。我想象著,它若飛翔,會以什么樣的姿勢,碧空白云之上,它的家園,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我也這樣想象著柯居住的地方??抡f,開門見山,房后也是山。春天,漫山遍野,都是野杜鵑。而秋天,一山的紅葉在燃燒。
這樣的描述,很具煽動性。以至于,我很多的夢里,會夢到那個地方。而柯,總遠遠地站著,清瘦,眼神憂郁。
那時候,我寫詩,柯也寫詩。我們狂熱地愛著詩歌??陆M建了一個文學社,全是愛好詩歌的熱血青年。他們打算出版一本詩集,向全社會征集詩稿,廣告打到一家無甚名氣的刊物上。我坐在閱覽室里,翻到那本雜志,看到那則廣告。我在那則廣告上停留了好幾分鐘,我抄下了地址,給他們寄去了我寫的幾首詩。
并不抱希望會有回音。因為那之前,我也經常投稿,天南地北,但都石沉大海。
初夏的天,圖書館樓前,一種叫荷花玉蘭的花,開了。碗口大的花,白鴿似的,停在枝上,振翅欲飛。我仰頭看花時,班上去傳達室取信的女生,捧一疊信,一路飛跑??匆娢遥蝗换仡^叫,葉子,有你的信,湖北來的。
湖北?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一下子讓我心跳加快。
在一堆信件里,我翻找出我的。信封上的字,遒勁、飄逸。拆開信封,一只紙鶴,突然“飛”出來,讓我驚喜不已。那是柯給我寫的第一封信,大意是說,我的詩寫得很好,他準備全部選用云云。
那真是鼓舞我,我又給他寄去幾首我寫的詩。很快,他的紙鶴再次飛來,馱著他熱情洋溢的贊賞。只是詩集最終因資金不到位,沒有印成??卤傅卣f,等以后他賺了錢,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版詩集,且把我的詩,放在首頁。
我們的通信,漸漸密集起來。漸漸地,有了牽掛,有了等待。還有,滋生出一種叫相思的情緒,點點滴滴。柯開始叫我葉子。我開始叫他柯,因為他姓柯。那個“柯”字,仿佛從心里長出來的,每叫一下,我的心,就甜蜜地開一次花。我說,柯,我不會折紙鶴,你疊好的紙鶴,我拆開后,再也無法恢復成原樣了。我很笨的。
柯再寫信來,就多折一只小紙鶴,放里邊,用漂亮的彩紙。他說,葉子,大的,你拆閱。小的,留著陪伴你。
當小紙鶴收集到一百只的時候,我知道了柯的一些故事:窮山溝里出生,念書只念到初中,就回了家。夢想卻一直不肯熄滅——他想成為詩人。他求了人,到鎮上圖書館謀得一份差事——管理圖書。館長憐惜他,給他一間小閣樓,讓他做宿舍。他在那里面寫詩。每天清晨,樓下有收荒貨的,一路高叫著,收荒貨哎——逶迤而去。他下樓,街的拐角處,有個燒餅爐子,做燒餅的,是臉上長滿疙瘩的中年男人。燒餅的餡,有大蔥的,也有蘿卜絲的。他去買兩只燒餅,當早飯也當中飯。他說,那燒餅味道真的很好。葉子,我真想買了給你吃。
100這樣的柯,讓我心疼,讓我柔軟。我買了一盒餅干,給他寄去。這是當年,我作為窮學生,所能做的最奢侈的事。
柯的信很快來,柯說,葉子,你美好得像花蕊,你是降落人間的天使。
大學畢業那年,柯寄我的小紙鶴,已多達只了。它們花花綠綠的,斑斕在一只玻璃瓶里。
我知道柯喜歡我,柯也知道我喜歡他,但我們,從來不曾說過喜歡。
我在等柯說,葉子,你來吧,到我這里來吧。我想,只要他說,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奔他而去。我甚至想好了,哪怕他長相不好,哪怕他真的兩手空空,我依然愿意,愛。我會在他的小鎮上,找一份工作,和他一起,慢慢把歲月數老。
柯卻沒有說。
在我畢業前夕,一直頻頻寫信來的柯,忽然沉默了。
我把只紙鶴,裝進我的行囊,我回了我的家鄉,安頓在一所中學里,教一群孩子讀書。數天后,柯的一封信,從我原來讀書的大學,輾轉到達我手里。信依然被他折成一只漂亮的紙鶴,且在一旁另放了一只小紙鶴。在信上,柯第一次告訴我,他是個殘疾人,是小時患小兒麻痹留下的后遺癥。他說,他很羨慕大學生,認識我這個大學生,是他一生的榮幸。他說,葉子,想象著你會嫁人,想象著你圍著碎花圍裙,在凡俗里,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就為你歡喜。葉子,答應我,你一定要過得幸福。
我立即給他回了信去,隔些日子,卻收到退信。信封上寫著,查無此人。再寄去,依然是退信。
柯就這樣,消失了,從我的生命里。
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去了柯所在的那個小鎮。
小鎮很小,樓高不過三層。所有的房子,都帶了圍墻,圍墻上,趴著開得很好的喇叭花,還有,扁豆花。粉紫的一片。
我掐了一朵扁豆花,放在衣兜里。
我看到柯所說的圖書館。兩層的房子,房頂尖尖地上去了,那大概就是柯所說的小閣樓。我進去,里面放著幾張臺球桌,一些人正熱火朝天在里面打臺球,不見了圖書。
有人看我一眼,問我,找誰?
我說出了柯的名字。他們立即掉過頭去,繼續打他們的臺球,說,沒這個人。
我出門。在街道拐角處,看見一個燒餅爐子,灰撲撲地立在那兒。旁邊木牌子上寫著“燒餅”兩字,漆已剝落。我過去尋問,有燒餅賣嗎?很久,才從屋內走出一個女人來,女人看我一眼,說,這兒的燒餅,早不做了。
我握著一朵扁豆花,在小鎮上轉,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天空高高遠遠,風吹得人疼痛。
有人坐在店內,看我。我也看他。
圍墻邊,有只小狗,蹲在那兒,也充滿好奇地看著我,久久地。我走過去,彎下腰,小狗的眼睛,水汪汪的。我對著小狗,說了很多的話。那只小狗,就一直溫良地聽著。
天快黑的時候,我坐上了回家的車。我把那朵扁豆花,丟到車窗外。我把我最美的青春,丟進了風里面。
我會折紙鶴,是在我有了兒子后。
這個時候,我已學會了織毛衣,我給兒子織各種圖案的毛衣,兒子穿上,看到的人,都說比買的還好看。我也會做很多手工,會把碎布,拼湊起來,縫成一個布玩具。會用紙,折飛機,折燈籠,也會,折紙鶴。
我原來,一點也不手笨的。
當我折出第一只紙鶴時,我想起柯寄我的只小紙鶴。我找出存放它們的玻璃瓶,我拆開一只小紙鶴,我在彩紙的中間,意外發現了一個大大的“愛”字。那是柯的筆跡。我再拆開一只,還是一個“愛”字。我的眼前,是當年蝴蝶蘭開,淡紫、鵝黃、純白、蔚藍。一朵朵,一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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