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陪父親回老家,為祖父母合葬。火車進了山東地界,一窗辣辣的綠。大葉大稈地招搖。是高梁與包谷。父親淡淡地,說些他從不知曉的家事給他聽:“你爺爺一代,很多這樣的。”沒有一點怨意。
年戰火蠻荒,祖父一走便沒了音信,祖母的日子——地上炕上灶上活計,老人小孩雞豬衣食等。日頭東升西落。江山換了人家,良人不知是死是活,祖母漸漸老了容顏,枯槁如木,她的等待,卻堅若磐石。年后,祖父托人捎信還家:他活著。在京。居高位。新妻的最幼子,已經歲了。
祖母原就口拙,少言少語的農家女子,聞此也無聲無息,在炕頭上久久盤坐。第二天。照舊下地去。半年后,祖母就去世了。
他想他明白祖父的選擇,以歲男人的心。戰火硝煙,生命何其脆弱,死亡如影隨形。祖父也只是基于恐懼,追尋一點兒生的快樂吧。
只是,祖母共育有四子。除了父親考取大學離開,其余三子,皆在農村。夜里宿在四叔家,破磚敗瓦,人多擠不下,兩位堂弟抱了被子,睡在院中的平板車上,聽得鼾聲如雷。豬圈強烈的腐敗氣味令他難以入睡,滿身皆癢。他疑心是跳蚤。
而他記憶中的祖父,是一位慈祥到近乎溫柔的老人,對他極其喜愛,也是他成長歲月里不可或缺的忘年交。教他近代史、做人、舊體詩,以長者的睿智寬厚,安頓他暴烈的青春。
他記得父親長年對老家的支援,也不得不承認,祖父近乎不聞不問。
真的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抑或早就決定舍棄?祖父離開舊的生活,像搬了一次家。所有小零小碎的往事都不再回顧,也忘了留下新的地址。
叔叔們倒安之若素:“俺爹當他的官,俺們沾不著,也不想沾。”
父親瞪他一眼,聲色俱厲:“老家的事兒你別管,你小輩,該怎么著就怎么著。”他知道父親對祖父的敬愛。當下不敢多言。
第二日啟墳,黃土里臥著一個破木匣,簡陋如火柴盒,祖母竟如此薄棺。叔叔們一片唏噓。連他都禁不住想慟哭一場。不為親緣,只為一個尋常女子,一生空空的操勞。父親不動聲色,只張羅著。置買附近最好的棺材。
祖母移棺后,可以合葬。他以長孫身份扶柩,準備將祖父的棺槨入土,父親突然發話:“等一等,先放我媽。”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連他這種都市小子都隱隱覺得不妥,何況在男尊女卑、最重禮數的孔孟之鄉?人群里起了微微的騷動,人們顯出驚愕的神情。
然而父親跪著,臉,沉默著。面頰、眉眼、微張的嘴,都微微抽搐,是痛得不可開交,鋼鐵一般堅不可摧。
父親一生,到底有沒有恨過祖父呢?祖母的棺槨無聲落土,揚起塵煙,像黝黑燃燒的火焰。隨后,祖父的棺槨也放進,墳頭合上。一段舊事,自此緘口不言。
他恍惚記起,歲那年,他想向喜歡的女生示意,又擔心她不接受,學校會處分。祖父用濃重的山東口音取笑他,“喜歡還怕個啥?”
但,如何勇敢愛呢?如果愛與責任相違背?如果愛就是傷害和背叛?血會漸涸,液紫而烏,如沉黑底色的玫瑰裙。那些疼痛,卻永遠不能遺忘。
太多事情,他無從了解;也再不可能,與祖父,以男人對男人的姿態,聊一聊了。他對祖父,完整的愛與尊敬,是一件潔凈溫暖的舊衣,此刻,打了補丁。
忽然他胸口震動,如心在狂跳。是手機,千萬分熟悉的號碼,屬于妻子之外的另一個女人。而他遲疑著遲疑著,久久不敢接聽。原本,他以為,說一句愛,或者不愛,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愛是多么歡喜。但當愛情死去,如何安頓尸骸,并且在墳頭上種一棵蘋果樹,他想。他還沒有學會 。
快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