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清晨,朱培珊對著鏡子畫眉,眉筆連續斷了三次。當下心中便有不太吉祥的感覺。出門開車上班,一路極為小心。
朱培珊在一間外資公司做會計,因為資歷夠深,平素一周才報到一次。若是逢著往常,她必定打消行程了,今天大 boss回國,不出現太說不過去。無可奈何地看幾輛電瓶車從機動車道穿花般駛遠,后照鏡里的她,裸露著光潔飽滿的額頭,齊肩發被攏在后腦綁成髻,小巧挺拔的鼻子下面,淡淡唇彩近似于無。
停好車上樓,在電梯門口遇到瑞可,她夸張地驚呼:“親愛的,這件衣服哪里買的?太美了!”朱培珊笑笑,“淘寶唄。”她習慣于淘寶,且總能找到那些品質精良設計獨特價格亦不菲的生僻小店,買衣服、古法精制的砂糖、高原采摘的蜂蜜……身上這件紫色暗花香云紗短旗袍是在一間叫“日常”的店做的,自己量了尺寸留言備注,效果竟然十分可意。有時買賣之間是緣分,緣起時滿眼開花,緣盡了互不順眼。
“要是你喜歡,回頭我把地址給你。 ”培珊說。
瑞可的大紅指甲探過來摸摸面料,艷羨又感慨地:“只有你才能穿出這樣的味道啊。 ”
照例得了很多贊美,包括大 boss陳釗,大半年未見,少不得又開培珊玩笑,說早知道當年追你。她斜目道:“信不信我向嘉楠打你的小報告。”陳釗是培珊的學長,嘉楠是她同室密友,這對愛侶是老友中的愛情模范。另一對是培珊和楊徹。
培珊下班回家已是掌燈時分。換衣服洗臉,在跑步機前快走四十分鐘,方才蜷縮到沙發上。正要打開電視,ipad傳來新郵件的提示音,發件人是楊徹。
也許是知道終究瞞不住,楊徹在還有兩個月回國時,向培珊坦承了一切。郵件里清楚地寫著他在德國工作的三年里,已與一個臺灣籍女子同居兩年。
遠在異國的嘉楠說:“開玩笑的吧!楊徹也會變心?”
培珊道:“看看照片?”她傳過去一張照片。楊徹發過來的。他如此寫道,就是那個站在我旁邊的短發女孩。那夜培珊收到郵件,長久斜在沙發上,腦袋木木的。雖然當初楊徹在是否應該接受工作安排時曾經一再征詢她的意見,她亦很明白感情變數難預計,可真當發生在眼前,還是不可置信。
培珊素來驕傲剛烈,她早說過,如果有天楊徹出軌,絕無回頭的余地?,F在人家毫無回頭之意,她的瀟灑眼看無處可施,敲下好幾次“OK,離婚”都逐字刪除了,只覺一口郁氣在胸口盤桓,楊徹給她的是判決書。
嘉楠審核過照片后嘆道:“那女的比你差遠了啊,楊徹肯定是一時糊涂。 ”
以培珊對楊徹的了解,如果不是百分之百確定的變數,他不可能提出分開。一時糊涂是可能的,但兩年,想到這個詞培珊的心銳痛起來,意味著很多次他借口說有同事在旁邊不好意思說想她,其實都因為身邊有另一個女子。還有很多次,她發信息說,老公,好想抱抱睡。他回她好。然而懷中竟然有別人。去年楊徹休假回國,培珊見他衣領潔凈,笑問是不是有人幫他洗衣服,他說是啊。她一點不當真。
終于哇一聲哭出來,一邊給楊徹撥越洋電話,不管那邊是天亮還是天黑。培珊抱著電話只是哭,完全失態,孩子一樣喘不上氣,楊徹說了很多句對不起,可是再也沒有一句我愛你。
購物是大多數女人用以緩解焦慮的辦法,培珊也不例外,原因無他,物質是最長久的陪伴。它們使她寂寥也給她安慰,但好賴總是在的,不離不棄。
培珊再次收到通知,一切業已被裁定,她感覺冷,低低地說了個“好”字,便埋頭吃菜。楊徹問了她還好嗎之類的話,她通通答:好。她過得好不好與他半毛錢關系沒有,沒有愛就沒有疼惜,至于憐憫,她不屑。
那夜培珊回家,情緒低沉,不想洗臉,運動亦不做,百無聊賴打開電腦,“日常”又上新了,她挪動鼠標一一點進購物車從前培珊看書上說滄海桑田,如今才真的明白,那個人去了又回,走時血脈相連心意相通,再見萬水千山。
那一季她置了特別多衣服,大部分都是“日常”,從暮春到夏末,黛紫、酡紅、寶藍、杏黃,跟隨季節變遷。“日常”的掌柜不開旺旺,不似其他店家熱切,培珊留過幾次言均無回復,遇著心情頹喪,又罵過去幾次,還是安靜。
“你是死人嗎?”非公眾場合,她偶爾不那么優雅。
“唉,對不起,我難受。”她又覺失禮。
秋天楊徹回國,培珊還是去接他,兩人見了面,表情僵得厲害。從前培珊看書上說滄海桑田,如今才真的明白,那個人去了又回,走時血脈相連心意相通,再見萬水千山。
坐在餐廳隔一張小桌,培珊笑說:“怎么覺得比你在德國還遠?”她努力顯得輕松,說話間卻掩不住微酸。
“我年底之前得回去。 ”
這個回字狠狠扎了培珊一下。他們本來說好等楊徹結束外派回來就要小孩,培珊已經 歲,從前兩人忙工作,后來楊徹要渡洋,擔心她一人帶孩子太辛苦,現在他來了,卻是為了回去另一個地方。永遠也不會有小孩,不會有了。
“決定留在柏林了? ”
“年后會調到漢堡。 ”
結賬。手機隨即響起,一個溫和的男聲道:“你好,我是日常的掌柜瞿平,想問一下剛才下單的衣服確定都要大號? ”“心情不好,點錯了。 ”培珊老實交代。
在培珊與楊徹結婚十年之后,他們成了互不相干的人。楊徹將房子車子留給她,存款撥去一半,她全部收下。電視上高風亮節的女人太多,培珊覺得虛假。她是在亦舒小說的熏陶下成長的女子,沒有愛就要有很多錢,沒有錢則要很好的健康。盡管離婚失愛,但物質飽滿健康良好,她感覺自己不算糟糕。至于寂寞,誰又不寂寞。
春節時嘉楠特地從多倫多飛過來,不說什么,拉著培珊一道去清邁玩了幾天。與嘉楠和她的兩個小家伙在一起,拍他們在海邊玩水的照片,培珊的心情柔軟寧靜,她們夜里喝著淡酒回憶做過的少女夢,將記得起的名字翻出來懷念一遍,不能避免地談到楊徹。嘉楠哎了一聲,培珊微笑著說:“C'est la vie(這就是生活)。”
多日過去,培珊想到這個片段后知后覺哭了一場。從大哭到啜泣再至靜靜流淚,她看見書上說流淚是治愈的過程,真覺得痛楚緩解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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