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就是在這里。沒錯,在這片牧草肥美,遠山環抱的地方,我曾參與了一次捕狼行動。事后,我和當地的獵人朋友,成了人們心目中的英雄。事實上,我毫無榮耀與成就感,反而時常忍受內心的隱隱作痛。今天,當我故地重游,發現這里基本保持著原貌。只是牛羊的數量多得驚人,也許是狼絕跡的緣故吧。居民的生活,依然在緩慢的節奏中進行,如同籠蓋四野的蒼穹,顯得沉悶而平靜,使人有一種走入遠古時代的錯覺。清夜悄然降臨,山頭吐月,紅盤乍涌,我坐在巖石邊,耳畔仿佛又傳來狼王最后的嚎叫,悠長、哀怨,如泣如訴。它的目光,是我一生都無法忘記的,犀利,冰冷,充滿了桀驁不馴…… “喂,老伙計。我們還是回屋子里,舒服地喝一杯酒吧。這里的風很硬。你能回到這里,真讓人感到驚喜!” 他打斷了我的思緒。陪我走了一大圈,從黃昏走到黑夜,他一定累了。畢竟我們不再年輕,何況他的肩上還扛著獵槍。我很欣賞他擺弄槍的那種瀟灑的姿勢,簡直就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獵人。噢,不。隨著年紀的增長,他的經驗確實極為豐富??上f,自從沒有了狼,他只能摸著空槍,追憶昔日的光輝了。 我們回到他的家。從早上來到這里,我第一眼就發現,老朋友的屋子經過了修繕,個別地方明顯有加固的痕跡,不過整體上還是顯得陳舊,我喜歡這種風格,與周圍的景色非常和諧。如果在什么地方,猛然冒出一座高樓大廈,或者是什么后現代主義風格建筑,那才會令人大跌眼鏡,膛目結舌呢。 我正是為了舒緩焦躁的心情,所以才暫時遠離喧囂的都市,來到了這里。然而,科技發展帶來的社會進步,到底是福是禍,誰又說得準呢?所謂的現代文明,無孔不入,滲透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老朋友家也不例外,液晶電視超薄清晰,各種家用電器全部是新的,或許在他的臥室里,還有一部電腦。這讓我試圖找回從前感覺的好奇心,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他端上幾個碗碟,又給我倒了滿滿一大杯烈酒。在若干年前,我就領教過這種酒,勁道很足,喝上一小杯,就會暈上一天,精神隨之亢奮。中午我沒喝酒,是打算四處轉轉,找回從前的感覺?,F在我應該塌下心來,好好享受一番。當我看到碗里盛著的食物時,心情又變得很失望。以前,我會吃到野兔、山雞、野豬、甚至是刺猬的肉,可是現在碗里是什么?除了牛肉、羊肉,什么也沒有。 “這里的野味早就沒有了。”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朝電冰箱走去,“還有一瓶沙丁魚罐頭。我以為城里人吃膩了,所以沒拿出來。” “謝謝,不要拿了。我確實吃膩了。” 他還是打開了罐頭,并且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這種方便的垃圾食品,文明人已經懶得多看上一眼,但對于他來說,卻具有相當的誘惑力。 “還記得那次誘捕狼王的經歷嗎?”我咽下一大口酒,辛辣灼燒的感覺,從食道一直通向胃里。 “當然,難道你會忘記嗎?老伙計。” 我們開始回憶當初的歷險,歲月的褶皺似乎在這一刻被抹平了。那顆面對世間寵辱,早已麻木的心臟,重新迸發出年輕的活力。我開始感到熱血沸騰,鼻孔里聞到了原始的氣息。他呢?我的老朋友,挺了挺胸,好像自己仍然是當年的棒小伙。 “有時候,想一想。沒有了狼,人也很孤獨……”他忽然說出了這句話,“它們是了不起的動物!” 的確,狼是動物界中驕子,千萬年來不曾滅絕,也不被馴服,狼在“優勝劣汰”大自然法則下生存,行為標準極富哲學味道。它們是最有秩序和紀律的動物之一,表現出極強的團隊精神。在狼的身上流傳著很多故事。或許有的人很難想象,并呲之以鼻,但其實任何一種動物,乃至微小的生命都會歌唱,只要用心去感受,融入它們的心扉,傾聽它們的心跳,便可以感受其與人類一樣豐富的情感,那些動人的故事,絲毫不亞于優秀的小說。 可是,一個不把狼作為圖騰的民族,絕不會把“狼的哲學”和故事當做一回事。這里的居民仇恨狼,必欲除之而后快。因為那些兇狠的動物,經常掠奪他們的牲畜,有時候,咬死了上百頭羊,卻并不吃掉,僅僅為了取樂。 很久以前,這里的狼群龐大、囂張,在一個兇悍無比的狼王的帶領下,為非作歹,肆意橫行。每當低沉的嗥叫聲,在山谷間回蕩時,人們便坐臥不安。因為等待他們的是畜群被洗劫的慘象。人們在惶恐中,等待著英雄挺身而出。 一個出色的獵人出現了,他就像電影海報上印刷的明星,至少在那時看來,他的打扮酷斃了——騎著品種優良的駿馬,頭戴西部牛仔似的帽子,扛著烏黑油亮的獵槍。一群驍勇彪悍的獵犬,前呼后擁。人們歡呼雀躍,奔走相告,對獵人寄托了很大的期望,相信狼群的末日已經來臨。 可是,狡猾的狼王鎮定自若,從容地指揮狼群,利用山地的特點,將獵狗四散引誘開,然后各個擊破,幸存的獵狗所剩無幾,且皮開肉綻,傷痕累累??蓱z的獵人險些成了狼王的俘虜,最終只能顏面掃地,遺憾地離開了。 他,我的朋友,現在坐在我對面,喝得滿面紅光的老頭兒,曾經是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那時,他悄悄對我說:“嗨,伙計,輪到我們了。” 就這樣,我們開始設計周密的捕狼計劃。就在我們滿懷信心地準備付諸行動時,卻被狼王來了一個下馬威。那天,我們潛伏在一個山坡上,遠遠望見在廣袤的草地上,狼群正在攻擊母牛和她的孩子。公牛圍成一個圈,用鋒利的牛角沖著狼群。驚恐萬狀的母牛和小牛們,躲在牛群的中央。那些殘暴的狼,邁著輕快的步伐,在圈外徘徊,不時沖出騷擾,卻一直沒有得逞。這時,隨著一聲低吼,突然一只體型碩大的灰狼,勇猛地跳入牛群,橫沖直撞。牛群頓時大亂,一頭小牛被它咬住了脖子,狠狠地摔了出去。群狼一哄而上,很快將小牛搶食干凈。碩大的灰狼沒有吃,而是走到了一條體態嬌小的母狼面前,高傲地揚起了頭顱,似乎是在炫耀自己的威猛。 “它就是狼王!”我的朋友很肯定地說。 狼的兇殘、狡猾、團結,遠遠超乎我們的想象。我們不得不改變策略,在狼群經常出沒的地方,埋設了更多更強的鐵夾子。結果,大失所望。鐵夾子被狡猾的狼悉數挖了出來,完全失去作用。我們成了狼王嘲諷的對象。 他說:“你不覺得嗎?我們就像是白癡一樣。” 他說的沒錯。我們對狼王和它的團隊,完全束手無策。牛羊受到的威脅時刻存在著,異常心痛的人們,派了幾個強壯男人,加入了捕狼的隊伍。他們相信,我的朋友具有足夠的智慧完成這個使命,當然也包括我。 這使我們感到肩上的重壓,于是,只能用心地、小心翼翼地尋找狼王的破綻。終于,我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在狼群走過的地方,總有一串小腳印走在最前面。這很不合狼的規矩,誰敢走在狼王的前面,無異于找死。除非有一種可能。 “沒錯。它一定是狼王的妻子。”他的話,證實了我的推測。 “抓住狼王的妻子,就等于宣判狼王的末日。”人們一致認為,有時候,愛情是人類致命的弱點,也許在動物身上,會得到同樣的印證。 我的朋友不愧是聰明的人,他想出了誘捕狼的好辦法。先宰掉一頭牲畜,扔下幾個狼不愿理睬的牛頭,然后將工具淋上血,消除人的氣味,血灑在地上,制造從動物山上流出的假象。數十個鐵夾子埋在附近,鐵夾子的一端,連著沉重的鐵塊,最后用狼皮將地面打掃干凈,現場盡量做得自然而然。 第二天,我們前去查看,只見地面上留下很多狼的腳印。值得慶幸的是,有兩個鐵夾子不見了,一定是有狼被夾中了。我們沿著狼的腳印往前走,發現了那條體態嬌小的母狼。她的腿被夾得鮮血淋漓,拖著數十斤中的鐵塊,再也走不動了。它拼命地向著遠山,發出求助的嚎叫。隱隱約約傳來遠方一聲回應,那是狼王傷心欲絕的哀嗥。大概它能夠想象出來,它的妻子已被人們用繩索套住脖子,不斷地勒緊,血水從那精致的長嘴巴里汩汩流出,眼珠子射出無盡的絕望的神色,身體慢慢僵硬…… 之后,狼王的嚎叫時常在山谷間回蕩,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凄厲。它再也按捺不住對妻子的思念,開始逼近人們的居住地,頻繁出現。 “也許它只想要回妻子的尸體。”朋友也不忍心聽到狼王那肝腸寸斷的嚎叫,但理智告訴他,“這已經不可能了,我要用母狼的尸體引誘它出來。狼王必須死,我們要保護居民的牲畜。” 野獸之間的愛,到底與人類有何不同?人類的愛值得尊重,那么野獸的愛呢,只能無奈地斷送在人類的手中?這就是困擾我多年的疑問。喝了一大杯酒,我的頭果然暈了,回想當年的事,忽然有一點明白了?;蛟S它們錯了,不在于它們是狼,而是它們面臨了比狼更兇殘的人類,它們侵害了人類的利益,所以被視為死有余辜。 狼王神志恍惚,焦躁難安,失去了以往縝密的判斷力,在人們拖過母狼的道路上奔跑著。它一定是聞到了愛妻的味道,才方寸大亂,不顧一切地尋找著。數以百計的穩固強勁的鐵夾子,粘著母狼的氣味,等待著它的到來。狼王的厄運,無可避免。 當我們出現的時候,狼王向著遠山一陣低嗥,好像是呼喚同伴的救援,又像是對愛妻做傷心的訣別,這是它留給世界最后的聲音。它怒不可遏,以君臨天下的威儀,試圖做最后一搏,向我們突然發起襲擊。然而,一切如命中注定,它已被牢牢夾住,動彈不得。 還是有人被嚇壞,急忙扔出繩索,去套狼王的脖子。它張起大口,將繩索咬掉,鋒利的、白森森的牙齒在警告人們,它是不容侵犯的。我的朋友勇敢地站出來,用一截木棍塞進了它的嘴里,然后繩子一繞,把它的嘴巴捆個結結實實。鼻血淌出來,噴出一個又一個紅色的氣泡,狼王見大勢已去,便不再反抗。 狼王結實強壯的身體,令人生畏。尤其那一雙眼睛,冷徹到骨。它孤傲不訓,蔑視人的存在,把眼神投向遠山深處。似乎是在追憶昔日親率浩蕩大軍,馳騁原野的威風。他是否后悔自己的魯莽?假如沒有對母狼的牽掛,或許它依然所向披靡,逍遙自在,是愛葬送了它的生命。但從它的表現,我看不到一點點后悔。相反,它坦然地接受了死亡的降臨。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話,讓我刻骨銘心,至今記憶猶新,“它死了,跟愛妻埋在一起,也算是不錯的歸宿吧。” 雖然我回到這里,僅僅才一天時間,但細微的變化,還是被我發覺了。比如說,老朋友的居住條件、飲食狀況、體態、衣著,以及他失去野獸伙伴的失落和茫然。 我的耳邊忽然傳來熟悉的狼嗥,尖利、刺耳,挑釁味十足。我悚然一驚,脫口而出,“狼!是狼!在哪兒?” “噢,老伙計,你喝醉了吧?這里的狼早就死光了,那聲音是從電視上傳出來的。”他端起酒杯,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略帶苦澀地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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