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
我用黑線拴著綠金龜,讓它在前面飛,而我跟在后面奔跑,口中發出想象中的飛機引擎的聲音。
綠金龜很賣力,盡管指頭大小的身軀相對指甲大小的翅膀來說極為笨重,盡管被俘之后不顧后果一直堅持絕食,它仍將翅翼急速振動,形成模糊的光影,努力向前,企圖逃脫我的控制。細線被拉直,向我的手指傳來微弱而又不屈的力量,令人亢奮。
我加速奔跑,涼鞋硬底擊打石板的聲音清脆響亮,像是打快板。我的衣服只扣了靠近領子的那個扣子,當作披風披在肩后迎風飄動。汗水從發際流瀉,迷住我的眼,眨一眨,癢癢的,像有極小的蟲子噬咬眼角。胳膊上汗水成溪,胸前一片潮濕,我毫不在乎。
——黑線中間彎下去形成圓弧,我的速度趕上綠金龜了,它在飛,我也在飛,我們是一體的!綠金色的硬殼在陽光下閃爍迷人的光澤,我的影子在地上緊緊將我追趕,多么美妙!街道兩旁的房屋和檐下斗棋談天的人們飛快后退,他們的笑嚷失去意義,只有聲響,如同另一個世界的語言。事實上是我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進入了一種類似癡狂的幻想,靠著一只小小昆蟲的牽引貼地飛行。
對于一個呼嘯飛行的男孩,只有一條石板街幾條泥巴巷的小鎮無疑是太小了,就像竹籠之于小鳥,欄廄之于小馬,池塘之于小龍。
我驅趕著綠金龜,往小鎮西邊的小河飛去。
那條小河號稱“大江”,后來我才知道它不過是真正的大江——長江——的支流的支流的支流。如果說長江是一株參天大樹,“大江”不過是一條極細的枝。但它縱貫我們那個小小山谷,誰都離不開它:女人在這里洗衣,男人在這里洗澡,孩子們在這里玩耍,養鴨人在河邊支起窩棚,漁夫沿河溯漫,一道道水壩把河水引入溝渠灌溉稻田菜地,還有使用水力工作的磨坊和榨坊在收獲季節迎來歡喧……這是一條名符其實的母親河,新生兒的尿布在這里浣洗,主持喪事的師公要到河邊做一種名為“請水”的莊嚴儀式,祈求河神護送亡靈升上天堂。
河心有一片開闊的沙洲,長滿綠草,就像阿拉伯王子的飛毯。到了這里,我踢掉涼鞋,快活地呼喊著追逐綠金龜,身子輕盈如同蜻蜓。我飛呀飛呀,不知疲倦,綠金龜卻一頭栽在地上,六腳朝天。我蹲下去,將它翻過來,它歪歪地耷拉著翅膀,拖著那條系著細線的后腿,緩緩爬行。我用指頭捅一捅它的屁股,希望它飛起來,它連爬都懶得爬了。
剎那間,我回到了現實世界,六月的陽光火焰一樣舔著皮膚,風熱得像沸騰的水壺噴出的蒸汽,我渾身汗,濕漉漉的,嘴巴、咽喉和肺部卻十分干渴,五臟六腑像是火爐。舉目四望,曠野無人,下游河汊的柳林傳來知了疲倦而又冗長的嘶鳴,好像在極不情愿地背誦一篇枯燥無趣的課文;養鴨人的窩棚附近,一群西鴨蹲伏在樹蔭里集體午休,唯有那只哨兵鴨站在鴨群邊上,挺直頸子,用左眼監視我,扇了扇翅膀,又換成右眼;幾丈開外,養鴨人睡在窩棚里,一雙腳丫子朝向門口,看不到他的臉——這是一個脾氣古怪的老頭,綽號叫“土鴨公”,其實他只養西鴨不養土鴨,只賣鴨蛋不賣鴨。
我提著半死的綠金龜,向窩棚走去。土鴨公腳丫子一動不動,定然是睡著了吧,我不想打擾他,打算悄悄喝了水就走人。當我靠近窩棚,哨兵鴨嘎嘎大叫,伸著喙子向我沖過來,好幾只鴨子站起身,嘎嘎嘎嘎吶喊助威,然后整個鴨群都驚動了。土鴨公坐起來,看著我,扇一下手中的破蒲扇,說:“哎,你不飛了嗎?”
原來他剛才看到我飛了,可是他怎么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也許他是說綠金龜不飛了吧。我蕩著綠金龜說:“它快死了。我是來喝水的。”
土鴨公用下巴指一下床邊的小木桌。
桌上有一把茶壺,還有一只杯子。
我進了門,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像餿味又不是餿味,像霉味又不是霉味,那是老人特有的體味摻和著鴨屎臭,叫人呼吸不暢。我不愿意用土鴨公用過的杯子,何況那個杯子滿是茶垢,就舉起茶壺對著嘴巴灌,嗆得直咳嗽。
“你看你……”土鴨公皺著眉,我以為他叫我用杯子喝茶,他卻說,“你光顧飛,腳出血了都不知道。”
可不是,我左腳大拇指劃了一道口子,流了好多血,這會兒開始凝固,想必踩著玻璃碎片了。我察看一下傷口,并不礙事,就試探地問土鴨公:“你怎么知道我在飛?我是玩綠金龜……”
土鴨公狡黠地眨眨眼,老練的目光仿佛從我的眼里鉆進我的心。他的頭發差不多全白了,那些夾雜的黑發似乎在養精蓄銳,伺機卷土重來。
“我不止知道你剛才在飛,還知道你愛做飛的夢。”這個其貌不揚的老頭神秘地笑了笑,展開雙臂做著拍翅膀的動作,“你夢里常常飛,有時候騰云駕霧,有時候踩著風火輪,有時候長出翅膀……”
我張開嘴說不出話,仿佛坐在眼前的不是凡人,而是神仙,不然怎么知道我夢里的事?
我們那個小鎮,那條“大江”,被重重大山像筍殼包筍一樣嚴密裹藏,與外界隔絕。在那個小小世界,不論大人小孩,彼此相識。那時山里沒有通電,不可能看到電視,孩子們對外界的想象來自教科書、小人書、為數不多的幾種古典小說和數量更少的報紙,此外就是聽大人講故事。生活在那樣的地方,我是多么渴望了解山外的世界啊。我常常爬到屋后的大棗樹上,爬到樹梢,只見家家戶戶蓋著黑瓦,就像一條條黑鱗大魚,可憐巴巴地擱淺在大江之濱——大江太小了,即使它們躍入河中,也無法順流而下,游到遠方。遠方有高樓大廈,遠方有火車輪船,遠方有長城大海,遠方有英雄好漢,遠方有珍禽異獸奇花異草……一切現代的、古老的、偉大的、神秘的、美麗的都在遠方,遠方是多么叫人向往!可是我向遠方眺望,不論東南西北,目光總是被高山阻隔。我瞞著大人,冒險去爬西邊最高的寶峰山,以為站到山巔就可以望見山外的世界,爬了半天才發現更高的山橫在眼前,一重又一重,叫人徹底絕望。所以我常常做飛的夢,唯有這樣才能征服群山。
看到我驚奇的樣子,土鴨公用扇子指著我的眼睛,很認真地說:“我可以從你的眼睛看到你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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