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上了兩天學,認識三個字(她自己的名字),然后就被在當坊管賬的外公拿著竹棍咆哮著趕出了學校。她生于年,死于年。在大半個世紀里,她經歷了民族危亡、朝代更換、時局動蕩、國家興衰的歷史變革。在那特殊年代和特定環境中,我的母親能隨遇而安,不卑不亢做人。而且在她身上顯示出了的非凡的毅力和善良的道德品質。她是個高明的舵手,才使得我的家庭像一葉小舟,飄搖在狂風巨浪之中始終不致于沉沒,才使得這葉小舟沒有被時代的漩渦卷入深淵。 歲時,她慶幸要走出她葛朗臺父親的統治,帶著少女的純真夢想和憧憬嫁給了我的父親。當時我父親在廬江城李三豐家做學徒的朝俸。 母親過門不久,日本人進南京了,在那國難當頭的時刻,我父親決心投身報國,棄商從戎。母親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也能懂得“皮之不存,毛將附焉”的道理,她默默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滿眼是淚。后來她白天在田地里死命地勞作,夜晚躺在床上,時時被惡夢驚醒,她怕父親在戰場上一去不歸。 不久,來自南京的消息,父親遇機會考上黃埔軍校了,而且一呆就是十年。這十年期間,母親除了承擔普通男人挑禾擔麥的重擔以外,還要照顧年邁的婆婆、新寡的弟媳及其全家。 后來由于時事變遷和家庭變故,我的父親解甲歸農。此時家中一貧如洗,全部靠借高利貸過日子。幾年間共欠貸石大米(當時借米定期為石加石,斗加斗),一直到土改時還未還清。 母親一共生了多個兒女,活下來的只有我們兄妹四人。第一次懷孕是在父親離開后不久,由于過度操勞而導致流產。有一個妹妹是在年夏天,她出生天時父親被捕了,連續天沒雨,母親在月子里便和正常人一樣挑水抗旱。妹妹沒人照料而餓死。另一個妹妹出生時,正趕上糧食統購統銷運動,家中粒米無炊,當時連借糧要飯也不能,會被視為有意鬧糧食恐慌,破壞國家糧食政策。所以當她出世時,母親便帶著哭紅的眼睛將她活活捂死,父親也因沒能力養活她而懊惱地要自殺,這次一家人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我的母親是愛我們的。時常,她把南瓜藤上不結瓜的假花摘下來,和點米面粉做成花糊,來慰勞我們,而她自己,卻用田野里竹葉草的根充饑。有一次,我看到白白嫩嫩的竹葉草根,嚷著要吃,誰知道燒熟后的草根卻是又苦又澀,沒辦法嚼碎。日子艱難地挨著,可我們在一個又一個絕境處縫生。母親在那遍地餓孚,人人自危的困難時期,她是敢于與生死作較量、作周旋的能手。 有次大家餓了一天,剛從食堂里領回來全家五口人的口糧(僅二斤大米),大家當然十分高興。就在這時,正好一個遠房舅舅躥進門來,母親毫無顧忌地把這些米全倒進鍋里,立刻香味溢滿屋子,他飽餐一頓,而我們全家兩天粒米未沾。母親就是這么善良、寬厚。 我家里門前有棵上了年紀的老粟樹,有龍一般鱗甲的皮膚,每年都一層層地脫落和生長,粗糙、凹凸的軀干是雷鳴電閃、烈日冰霜所侵襲的印證。大躍進年代,為了煉鋼鐵,漫山遍野的砍伐隊來了,遠近的莊子上樹木被砍盡殺絕,唯有這棵我家門前的老粟樹幸存下來。因為我的母親曾聲淚俱下地向木匠求情,放過這棵古樹。當砍伐隊長來的時候,木匠開始表演了,他拿著斧頭故意在樹上敲了幾下,說:“聲音咚咚響,樹心爛了,里面全空,不能作料了。里面爛了,不能作燃料。”砍伐隊長也就無可奈何地走了。類似這樣救古樹的事,我的母親又何止一次兩次挖空心思、絞盡腦汁? 鄰居們也常頌揚我那善良的母親,在抓壯丁的時候,我母親經常利用在外當軍官的父親身份,在我的家里窩藏著一些青壯年勞力,讓他們逃過劫難。
年大躍進開始了,到處是用繩子拴在一起逮捕的犯人。母親憂心忡忡,因為父親被判為歷史反革命。果然在“棵兩”運動中父親被逮捕了。父親被捕后,生產隊不讓我上學,要上工,掙工分養活家人。母親急得團團轉,暗地里哭過多次。晚上,母親輾轉反側,嘆息不止。突然,她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去了姓陶的隊長家。她跪在他面前說,“我兒子的關節疼,不能干體力活,他老子是反革命,不關兒子事,求您讓我兒子讀書吧。”然后叫我用破布包扎在膝蓋處,裝著一跛一跛的樣子走路。為了讓我讀書,母親混在一群男人當中,跌跌撞撞、搖搖晃晃地翻山越嶺,去老龍洞挑運鐵礦石。回到家她顧不上休息,又開始編織草帽,以積攢我的學費。終于我考取了泉水中學。她又動員開明的奶奶賣掉了老人一生僅有的一點財富——棺木,為我買了一雙膠鞋、一支鋼筆和一把算盤. 去泉水中學讀書,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離開母親和弟妹。我每時每刻都在擔心母親,擔心她裹著的小腳能否跟得上別人的步伐。一個初冬的傍晚,我逃學回家看母親,陰沉的天空像要把整個大地吞沒,枯草在瑟瑟寒風中抖動,樹葉搖曳枝頭,發出凄涼的哀鳴。在路上,我突然迎面碰到背著三弟的母親,她苦笑著對我說,“兒子,媽媽去魯班塘修水庫,你要好好學習。奶奶在家里。”回到家中,生病躺在床上的奶奶告訴我,“孫子,你媽帶著弟弟修水庫了,臨走前兩夜沒合眼,為了腌兩缸蘿卜和白菜,怕我們雨雪封門沒吃的。”我的心頭如刀割一般難受,我哭了很久. 第二天,我匆匆返校,又特地路過水庫,想再看一眼母親,突然見到人群中間跪著一個赤著身子的人,有個工頭一樣的人手拿皮鞭,正用冷水從他頭上澆下去。聽旁邊人說是誤了工,我嚇壞了,心中默默祈禱母親不能受這樣虐待。正在萬分焦急之時,一個遠房的姑父跑過來對我說,母親平時為人做好事,現在被安排在食堂里做飯,我心中才松了一口氣。 母親是頭年初冬去水庫工地,直到第二年春天才回家的,整整五個月里,她不止一次在夜里一個人摸著黑路趕回家,幫臥床不起的奶奶洗衣換被,整理零亂不堪的家。每次回來她都要忙上一夜不合眼,又在天亮以前趕回工地。母親是冒著赤身澆冷水、罰跪被打的危險?。∧菚r的母親已經瘦得像紙人一樣,整個身子像霜后枯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奶奶臥床不起已幾個月了,母親一放工回家就要料理病榻上的奶奶。臨終前的奶奶,用細微的聲音對媽媽說:“兒呀,你是好媳婦、好兒子,娘對不起你,這些年都苦了你,我死后會保佑你的。”她把平時舍不得穿的紫布棉襖留給了母親,喘著最后一點微弱的氣息,翹起自己的小腳,看著媽媽給她做的一雙紫紅色布鞋,滿意的對媽媽說:“我這樣走了,就沒什么遺憾了。”奶奶臨終前不曾提到遠在勞改不能給她送終的唯一的兒子——我的父親,當然是怕母親傷心。她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母親知道她餓了很久,意會言傳,急忙到幾里以外一個小燒烤店買來一小盆牛肉(那時沒有豬肉,到處都有死牛)。奶奶一生從不吃牛肉,然而臨終前為了母親,她吃了。 年,食堂開始解散了。在一個午收的傍晚,我和往常一樣放學回家。眼見天漸漸地黑下來,烏云像潮水一樣翻滾、洶涌,遠近山川樹木被黑暗吞沒,蜷縮在角落里的弟妹們都瑟瑟發抖,我找不到母親。一個念頭從我腦中閃過,我猛地沖出門,拼命呼喊母親,任傾盆大雨傾瀉著,我撲向前面的小樹林。母親,你在哪里?一道雷電閃過,我看見有個黑影在蠕動,母親在這時候癱倒在滂沱大雨中。我不知哪來的力氣,上前抱起母親,背到肩上,她幾乎奄奄一息。雨,像發瘋的野獸擋住我們的去路,周圍黑得像鍋底一樣,僅憑一道電光閃過,我才能向前挪動幾步。突然一個踉蹌,我們同時滾進齊腰深的水溝里。一種求生的本能讓我再次背起母親,而當我的母親躺到床上時,已經不能說話,手卻指著自己腰間緊裹著的半途拾來的幾大把麥穗……
年夏天,父親終于刑滿釋放,我們兄妹也都長大了不少,一家人似乎缺月初圓。母親終于靠在這個“反革命”男人的肩頭,短暫的歇息,幾乎讓她昏迷過去。但時局總是陰暗不定,轉眼又是一場驚濤駭浪。文化大革命又把我們家推向又一個苦難的深淵。我的母親,自嫁到王家來之時起,就沒有享受過一天的好日子。 當我歲失去妻子的時候,我那最大只有歲,最小才歲的三個孩子都是母親含辛茹苦一手喂養,漿洗縫補,撫育他們長大成人。母親在歲高齡的時候,她仍不輟勞作,刷鍋、洗碗、做飯、帶孩子。她真正象一只老蠶,吐盡最后一口絲,便羽化成仙了。 我只有在母親身邊,才有一種依托和安適感,哪怕受了委屈和不順心的事,即使能在她身邊嘆上一口氣,心中也就無比輕松、舒暢和欣慰。現在她去了,我感覺失去了依賴,也失去了我嘆氣的地方,只剩下夢醒時臉旁滾落的淚珠…… 我的親愛的母親,您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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