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忽然地,他開口跟我要錢了。最初的借口是身體不太好,要去醫院做個全身檢查,我便給他寄了錢。
沒想到時間不長,他又來了電話,說想買個電動三輪車。我猶豫了一下,他好像聽出我的遲疑,說:“你給我出一半,我自己出一半,把家里羊賣了。”
我的心就軟下來。這些年,他一直養羊,四五只,養大了去賣,當做日常的花銷。母親去世后,我想把他接到城里,他執意不來。在縣城的弟弟也打算接他一起過,他也不肯,說習慣了鄉下,習慣了村里的人。
無法說服父親,也只能由他。但是平常給他錢他總不肯要,說生活簡單,開銷也小,花不到什么錢。
可是現在……我如數把錢匯過去,心里卻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
這樣過了個月,我公休,決定帶女兒回家去看看他。
事先并沒有告訴他,以免他擔心——以前每次說回去,他晚上都睡不著。這次,索性不說。
門鎖著,隔壁的三叔說他去放羊了。我牽著女兒去坡上,遠遠看見小小的羊群,近了才看見他:坐在一棵樹下打瞌睡,旁邊鋪著塊塑料布,上面放著吃了一半的餅兒、一小袋咸菜,還有一壺水……心里一酸,喊了聲“爸”。
他激靈一下睜開眼睛,半天才反應過來:“丫頭,你怎么回來也不先說一聲。”
女兒搶著說:“媽說要給你個驚喜。”他的確很高興,顧不得跟我多說什么,拉著女兒去見識他的寶貝羊們。
只,小小的一群。他樂呵呵地說:“再過一段時間就賣,可以賣好多錢呢,現在羊又漲價了。”
他把幾只羊攏到一起,趕回家。他開了門,先把羊圈好。院子里有些雜亂,不像母親在時那樣整潔。角落里,放著他騎了很多年的腳蹬三輪車。
“爸,你買的電動車呢?”我隨口問。他有些慌張:“我……還沒買呢,人家說下月電動車降價。”
然后,他就進屋去給女兒找“稀罕物”—那些女兒愛吃的紅薯干、柿餅……都是他自己做的。女兒吃著東西,我收拾院子,聽見他給弟弟打電話:“你姐回來了,你們晚上也回來吃飯吧。”又小聲叮囑一句,“多買點兒好吃的。”
我想說什么,但又住了口。那些年,心里始終介意父母的偏心。因為年少的嫉妒,我對弟弟刻意疏遠了,后來賭氣般地考上了一所好大學,終于揚眉吐氣地離開了家。
因為我的驕傲,長大后,弟弟對我有些仰視,尤其我讀了大學,畢業進了一家不錯的外企,做了白領,而他,最后勉強讀完職業中專,成了縣城里那種在流水線上做事的小工人,對我更是仰視中又多了些敬畏。
二
下午,弟弟兩口子帶了孩子早早回來,買了很多食品、蔬菜,更是顯出了客氣的成分。我自然也給他們備好了禮物。
他親自下廚,讓弟弟打下手,做了很多菜,都是我愛吃的。母親在時,他是不做飯的。很意外,他竟然把每一道菜都做出了母親的味道。吃著吃著,我幾乎流下淚來。
晚上,我在院子里陪他說話,他說其實弟弟一直很牽掛我,弟妹還給我女兒織了毛衣……
只是沒想到,話題到最后,還是落到了錢上。他繞了很大的圈子,先說村里正在統一規劃,又說母親生前想重新翻蓋房子……最后才試探著問:“你們要是手頭不那么緊,能不能……你知道的,你弟弟他們……”
我打斷他:“爸,翻房子需要多少錢?”心里,忽然有一絲說不出的傷感。
“大概,大概要兩萬塊吧……”他的聲音低下去,又趕快補充,“我的羊要是都賣了,也能賣好幾千塊錢。”
我愣了一下—兩萬多,對我來說也不是小數目,我囁嚅著:“爸,我回去看一看再說,應該,不是太大問題。”
他低下頭:“丫頭,難為你了??纯茨苡卸嗌?爸年紀大了,別的事,也不會花錢了……”
我笑了笑。月光暗暗的,他一定看不出我的笑容有些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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