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來看我的時候正是雨季,雨水斷斷續續地從囚室的屋檐上滴落下來,給我增加了無盡的惆悵。
在人頭攢動的接見大廳,我尋找了很久,才在一個角落里發現了他的身影。他表情木訥,一雙矜持的眼睛在人群里四處搜索,仿佛很焦急的樣子。我喊了聲爸,他才快步地向我走過來。
眼前的父親比一年前蒼老了許多,如果不是一時意氣用事,我也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而他也不必跑這么遠的路來看我。看著他渴望的表情,我的鼻子一酸,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父親的手一直搓著,仿佛是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他一直重復著“都怪爸爸不好,都怪爸爸不好”的語言,我從他的目光里尋找到了一種久違的親情。
無意中,我看見了父親腳上的鞋子,那是一雙怎樣的鞋子啊,用廢舊的車胎做成的簡易的橡膠鞋,鞋底是那種耐磨不易打滑的汽車外胎,鞋面兩側交叉纏箍了幾圈汽車內胎剪成的橡皮帶。露出了腳背和趾頭,看上去既笨拙又不可思議。
我說,你怎么穿了這樣的鞋子?
父親拘謹地躲開我的目光,很久才說,進山采藥,沒來得及換。
我知道父親肯定不是故意穿這樣的鞋出現在我面前的,如果那天不是自己偷穿了他的那雙皮鞋,他也許會穿著體面一些,可是那雙鞋因為打架裂了口子,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扔哪里去了。
我說,等我有錢了,我給你買一雙新鞋。
看你說什么話啊。他依舊躲閃著我的目光,我是真的沒來得及更換的。
我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可是我寧愿相信他是在用另一種方式提醒著我。
下次來的時候,千萬別再忘記了。想著他這樣一把的年紀,還翻山越嶺,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記得了。父親依舊拘謹地垂下眼簾,然后說,賬已經還得差不多了,等你出去的時候,咱就沒負擔了,好好聽人家的話,別再使自己的性子。
我點點頭,看著父親忽然就白了的頭發,深深的自責悄悄地涌上心頭。
我開始攢錢,因為有一次搶活干還差一點兒跟另一個犯人干起來,我太需要錢了,父親那雙簡易的鞋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在我的心上,每次想起來,我的心都在隱隱作痛。
沒進監獄之前,我常常會因為一些小事和父親斗氣,我聽不慣他的一些說教,而他也處處看不慣我的行為,幾乎成水火之勢。沒想到,在失去自由的這些日子里,我卻越發地思念起他來。
錢攢得差不多的時候,我終于給父親買了一雙漂亮的旅游鞋,它比皮鞋輕,也比皮鞋軟。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給父親買東西,只可惜有些晚了。父親再次來看我的時候,我拿給了他。他驚喜地張大了嘴巴,仿佛不相信那是我親手給他買的,激動的淚水從他的老臉上流下來。
我看著父親高興地穿上了那雙旅游鞋,他在大廳里走了幾步,然后又小心地脫下來。他說要回家再穿,好好地讓村里人看看。我懂得他的心思,在他看來,兒子給他買的已經不僅僅是一雙鞋了,更多的是那種浪子回頭的情義。
很久,父親都沒有再來看我,我一直掛念著他穿著鞋在村里走時的模樣,我想,他該多么驕傲啊。也許他病了,或者路遠顧不上來看我。
出獄的日子終于到了,我懷著期盼的心情想擁抱一下我蒼老的父親,可是回到家里,卻找不到他的身影,墻上的一張黑框照片代替了所有的答案,我頭一昏就跪了下來。
原來父親穿著旅游鞋進山采藥,在攀嶺翻坡的山路上,不小心滑了一下,竟跌下了山崖。
在屋子的墻角,我找到了那雙旅游鞋,鄰居告訴我,曾經一度蘇醒過來的父親說什么也要大家保護好那雙旅游鞋,他說那是兒子的禮物,兒子回來看不見會著急的。
我點了火,在淚光中燒了那雙旅游鞋,我想告訴父親,我已經能夠走好以后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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