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為什么你的腿不一樣長?”
“因為這樣才能練金雞獨立的功夫給你看啊。”
“為什么你走路一顛一顛的?”
“因為這樣你在我背上才容易睡著啊。”
葉子來我家時,我已經很大了。我很大是指我已經會做飯洗衣服了。
葉子一直不說話,只睜著大大的眼睛,警惕地看著一切。我使出我的獨門絕技——金雞獨立來,我“獨立”了半個小時,還不斷地做鬼臉,她終于笑了,清晰地說:“哥,我餓了。”
這是葉子第一次叫我“哥”。那年我歲,葉子歲。
我背著葉子出去玩,總是被人指指點點。葉子不知道他們在指什么,她總是在我顛顛跑著時,伏在我的背上沉沉睡去,有時,還流口水。
我知道他們在嘀咕什么。
葉子的父母因販毒被判了死刑,而這是我父親偵破的最大一起案子。他為此立了功??伤搅⒐Γ赣H越要離開他,母親說:“我再也不過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了!”
母親再婚的消息傳來時,正是中秋的夜晚。一輪圓月掛天邊,遙遠而冷寂。偶爾有黃葉飄落在院子里。父親喝了很多酒,哭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從來沒見過父親哭,而且那樣無助和傷心。
一只小手伸過來,輕輕地撫摩父親粗糙的臉盤兒,葉子說:“大爸,不哭,大爸。”父親抱過她,用手抹了把淚,說:“不哭,大爸還有葉子和小林呢。”
葉子一直喊父親“大爸”。父親說,那天,當他們沖進葉震天家里時,葉子正蜷縮在角落里,她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他們搜集了證據后撤退,誰都沒注意到這么一個小東西正無聲無息地跟在他們身后,她緊緊抓住父親的衣服,仰著頭看著高大的父親,一句話也不說。“像只倔強的小貓。那眼神讓人心里真不落忍。”父親說。
父親帶了葉子回家。母親走后,家里一直很沉寂,而葉子來了,開始有了喧鬧的聲音,父親說“又有了人氣”。我和葉子玩鬧時,父親的眼里總是充滿柔情。無數次月圓月缺,無數次落葉飄黃后,我和葉子都長大了。門前的路上撒滿了她清脆如鈴鐺的笑聲。每次聽到她脆生生的“哥,我回來啦”、“大爸,我回來啦”時,我就會從面前的一堆舊電器中抬起頭,笑意瞬時籠罩了臉。那是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
葉子出落成大姑娘,走到哪里都吸引人的目光。和她一起上街,她還是和從前一樣緊緊挽住我的胳膊,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落在了我身上。我輕輕挪開她的手說:“葉子,別這樣。”
葉子不解地說:“這有什么?以前你還背我呢。”我說:“那時你小,現在你長大了。”葉子怔怔地看著我,忽然恨恨地說:“我知道你為什么這樣,因為含香!”
我想搖頭,但我卻點頭了。含香是鄰居大媽為我介紹的對象。我已經歲了。大家都說,該談戀愛了。含香在一家商場賣文具,見第一面,我就答應了。大媽說,含香人很好,只是家境不好,父母在農村。說閨女結婚,姑爺得出錢給家里蓋房子。
我又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幾年修理電器也攢了一些錢,除了預留給葉子上大學的費用外,我可以把剩下的給含香。
葉子看著我,眼睛里突然盈滿淚水,頭也不回地跑了。
門前的小路上綠樹成陰,陽光跳躍其間,卻是空落落的。
那一年,事情格外多。
先是喜事。葉子考上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了。晚飯時,喜氣洋洋的父親突然對我說:“你也該和含香結婚了。”葉子把碗一放,說:“我去同學家玩。”
很晚了,葉子還沒有回來。
我不放心,到路口等她。等了一個多小時,看到葉子時,她正驚恐地奔跑著,后面跟著兩個男人,他們叫著:“美女,別跑了,跟哥去玩玩。”怒火一下子從我胸中噴薄而出,我抓起一塊磚頭沖過去,不管不顧地奮力廝打著,我聽到葉子在尖叫,我卻漸漸體力不支,我被那兩個人按在地上,拳頭落在我的胸口,我反抗著,掙扎著……一聲低沉的怒喝:“誰敢在老子門口撒野?”
是父親!他高大的身軀鐵塔般佇立在夜色里。
那兩個家伙顯然知道父親。他們拔腿就跑。葉子把我扶起來,父親輕輕地說:“回家吧。”一分鐘前那鏗鏘的氣概已無影無蹤,高大的身板竟然已經有些佝僂了,月光下,白發格外刺人的眼。
他老了。
葉子洗漱后睡去,父親在院里坐下,對我說:“喝兩盅吧。”我點頭,坐下,父親嘆口氣說:
“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葉子??墒牵⒆?,葉子上的是名牌大學,遲早是要飛出去的……”父親的眼睛開始混濁。我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說:“爸,別說了!我知道。我從小就知道。”
父親握著我的手嗚嗚地哭了,像個孩子。
我想大醉,可是不能。因為父親已經醉了,他已經老了。我把父親扶進房間,站在小院里,像往常一樣金雞獨立,月光下,我的影子很長。涼風襲來,臉龐有淚滑了下來。
我把蜷起的腿放下來。看著它,它比另外一條腿短三寸,沒有絲毫氣力。
葉子歲時,曾問我:“哥,為什么你的腿不一樣長?”那時,我總爽快地告訴她:“因為這樣才能練金雞獨立的功夫給你看啊。”葉子說:“為什么你走路一顛一顛的?”我說:“因為這樣你在我背上才容易睡著啊。”
葉子上大學后,我就結婚了。含香還好,只是她的父母像填不滿的無底洞。我終于發怒了。葉子還有一個學期才畢業,這筆錢是給她的。含香的父母不干了,說:“你一個瘸子,要不是城里人,我們會把含香這樣水靈靈的大姑娘嫁給你嗎?”……久而久之,含香也開始不滿了。她說:“你為什么對葉子這么好?不就是個死刑犯的女兒!”我啪地打了含香一個耳光。
這一個耳光徹底打跑了她。
我把一切都瞞著,我對葉子說我們很好,勿念。葉子順利畢業了,進了南方一家著名的大公司,可我知道她的理想其實是當老師,過平淡從容的生活。我問她為什么要這樣選擇,她在電話里沉沉地說:“因為我需要錢,很多很多錢。”我急了,說:“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她說:“因為我要治好你的腿!你和大爸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嗎?你們錯了。我什么都知道。為什么我的父母是那樣的人?為什么他們要作這樣的孽?”她的嗓音越來越嘶啞,最后,她說:“為什么你會選擇含香而不是我?我知道,那是因為,我不配你。”
我愣住了。
我捶著我的腿,我沒有告訴葉子,我已經和含香離婚了。現在我和父親還有我個月大的兒子小龍生活在一起。日月流轉,我們家又是個人生活。只不過,總是有一個新成員。
葉子拼命地工作掙錢,很快就按揭供了一套房子。葉子說:“很大的房子呢!交樓后我就把你們都接過來住。”
葉子咯咯笑著,她的聲音從電話里傳出來,小龍突然喊:“媽媽!”那以后,一聽到電話里葉子的聲音他都這樣喊。我的心隱隱作痛,不過,我沒制止小龍。他像我小時候一樣渴望著母親的一切。
春節時,葉子回來了,比以前更漂亮了。她抱起小龍親個不停,說:“喊姑姑。”小龍卻喊:“媽媽、媽媽。”葉子愣住,臉紅了,我訥訥地說:“小孩子剛學會說話,媽媽又不在,你,你別在意啊。”
葉子放下小龍,直直地盯著我,像要看到我的心底,火道:“你憑什么不要我?小龍都知道喊我媽媽!你看他和我多親!你憑什么不要我?”她握起拳頭,不住地捶打著我。
父親看見了,嘆口氣:“唉,誰知道老天是這么個安排呢。”
葉子用胳膊圈住父親,頭緊緊挨住父親的頭,說:“大爸,走,過完春節咱就走,都到南方去。而且我已經給哥找了個門面呢。有手藝到哪兒都一樣掙錢!”
父親呵呵笑著說,“南方的房子都是天價呢。住在那樣的房子里我只怕都不敢下腳呢,踩在地板上不就跟踩在錢上一樣嗎?”
我問:“按揭買房子要還很多年吧?”葉子將一只手抽出來,握住我的手,說:“錢,總是按揭得完。可是,哥,大爸,我欠你們的情,按揭一生都不夠呢。”我還來不及說話,葉子又很快說:“所以,我們下輩子還要在一起。下下輩子,還要在一起,行不行,哥?”我握住葉子的手說:“傻丫頭,感情真要有按揭的話,一生就夠了。”我笑著看她,沒有告訴她,我這按揭的一生,從歲就開始了,葉子的話卻在我耳畔輕輕響起:“哥,我的這一生,從歲就開始按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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