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歲的時候跟著母親帶著弟弟來到這個家的:三間土屋、一個小院,他是這個家惟一的主人,老實而憨厚。當我們娘兒仨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搓著大手,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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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東北,父親和母親離婚了,父親不要我們娘兒仨了。我們從吉林千里迢迢來到魯西北平原這個小山村,這里是母親的娘家。母親的娘家已經沒有人了,經好心人撮合,歲出頭還打光棍的他走進了我們的生活。
初次見面,他一個勁兒地往我和弟弟的兜里塞地里剛摘下來的花生,母親推了我和弟弟一把,說:“喊爸爸。”“爸爸。”歲的弟弟脆生生地喊了他一聲,他立刻激動地連連答應。我抿了抿嘴,始終沒有叫出聲來。
屋雖破、家雖舊,好歹我們有了一個家。要不,我和弟弟就得跟著母親四處乞討。家里除了耕地的牲口,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飯桌上一下子添了三雙筷子,家里的日子經常入不敷出。他從來沒有在母親和我們姐弟倆面前叫過一聲苦,也從未埋怨過什么,成天一副樂呵呵的模樣。
他和母親情投意合,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日子一天天好了起來。他省吃儉用,緊著我和弟弟吃飽穿暖,飯桌上他和母親經常因為我和弟弟吃剩下的一個雞蛋推來讓去。對于土里刨食的莊稼人來說,那幾畝莊稼只夠一家人填飽肚子的,何況家里還有兩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
我已經過了上學的年齡,他說服母親,堅持把我送到了學校。沒幾年的工夫,弟弟也上學了。家里要供兩個孩子上學,光學雜費就夠他發愁的。農忙時,他在田間地頭沒日沒夜地忙活;農閑時,他跟著建筑隊出門做小工來補貼家用。每次他回來,總會帶回一些花花綠綠的糖果給我和弟弟。我已經懂事了,不再和弟弟爭搶。弟弟是騎在他的脖子上長大的,他趴在地上給弟弟當大馬騎,他把弟弟舉過頭頂去摸天花板,他背著弟弟去鄉里看電影……弟弟和他感情很好,父子的緣分仿佛與生俱來,沒有人看得出他們沒有血緣關系。三間土屋里時常傳出歡聲笑語,他的知冷知熱也融化了母親心里的堅冰,她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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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年后,母親病逝了,撇下了我們仨。我和弟弟在母親的墳前哭得死去活來,他把我們緊緊地抱在懷里。這個鐵打的漢子臉上有冰涼的液體落在了我和弟弟的臉上。家里的氣氛一下子沉悶了,看得出他比我們還傷心,夜半醒來的時候,我經??吹剿谖⑷醯挠蜔粝聯崮δ赣H的照片。
日子還得過下去,家的重擔從此全部落在了他一個人的肩上。他依舊早出晚歸地忙活,忙完了地里忙家里,既當爹又當媽。沒媽的孩子早當家,我不但繼承了母親的脾氣,還繼承了母親理家的能力。母親去了,我要和他一起擔起照顧弟弟的責任。我學會了蒸饅頭,學會了做飯炒菜,學會了縫被子縫衣服。弟弟畢竟小我幾歲,他很快便從陰影中走出來,又開始活蹦亂跳。在弟弟的感染下,家里恢復了往昔的歡聲笑語,我們似乎淡忘了母親的去世。在他無微不至的呵護下,我和弟弟一天天長大了。
讀到小學年級的時候,我向他提出休學。他不同意,我解釋說:“你一個人供養兩個孩子讀書太辛苦了,我退學后可以幫你一把。”他磕了一下手中的旱煙,輕聲說:“閨女,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可我不能耽誤了你的前途。”我心里一酸說:“什么前途?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在中下游,退學后正好干點兒自己想干的事。”在我伶牙俐齒的反駁后,他沉默了,我的脾氣比母親還拗,他沒有拗過我,只好隨我的心意。
真正休學了,我才發現,在這個貧窮的小山村,干什么都那么難。養兔子,辛辛苦苦養了大半年,一場瘟疫,多只兔子死得精光。于是,我想到了外出打工。村里輟學在家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兒都跑到離家多公里的鎮上扎皇宮毯,聽說一個月能拿到元工資呢!可是,如果我走了,誰來照顧家?誰給他們洗衣做飯?我退學后,他舍不得我一個女孩子到莊稼地里風吹日曬,地里的活他一個人全包了,家里的零碎活由我慢慢收拾。母親去了,家里確實離不了一個女人,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在這個愚頑不化的小山村里,沒有人能夠理解我的抱負、我的志向,苦悶的我只好到縣城書店買回許多書籍解悶。“書中自有黃金屋”,閑下來,我就捧起一本書如癡如醉地讀,晚上則躲在被窩里偷偷寫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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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讀初二那年,突然有一天,家里來了兩個陌生的客人,和他在另一間屋里嘀咕了半天。送他們走的時候,他的臉色很難看。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向我和弟弟道出了原委。原來那兩個人是從東北過來的,是生父派來的人。生父再婚后,女方不能生育,抱養了一個女孩兒。這次他們費盡周折、四處打聽,趕來魯西北這個窮山村,就是想要回弟弟。
我們一家三口商量了整整一個晚上,也沒商量出個結果。弟弟主張讓我到生父那邊。弟弟說,女孩子在農村沒有什么出路,好歹生父那邊在縣城,又是干部家庭,給我安排個出路沒問題。他問弟弟:“你把姐姐安排好了,你自己呢?”弟弟說:“我是男孩兒,讀完了初中還要考高中、考大學呢。就算考不上,我也能出去打工或參軍,比姐姐的出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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