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一扇門的兩面,一個地球的兩端,在我,那是浪漫到死的愛情;而在他,永遠是清如純水的友情。還好,還好,這中間有個通道,一個安全的、善意的、耐心的通道。
自行車
歲那年,父親從上海給我買回一輛3個輪子的兒童車。那是一輛非常漂亮的童車,它帶給我的是童年時代最深刻的記憶,同時也是最持久的一份快樂。
自從有了它,我開始憎惡北方漫長的冬天。窗外一片冰天雪地,我焦躁地在溫暖卻又狹小的房間里不停地走來走去,我的童車在吊鋪上睡大覺。
歲那年的春天,天氣剛剛變得暖和,母親就在我聲聲催促中把自行車拿下來,擦拭一新,然后選擇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把它搬下樓去。我跟在母親的身后,心快樂得長滿草。
我知道,只消幾分鐘的功夫,全院子的小孩就會全都聚攏在我的身旁。他們會對我甜言蜜語,或者拿出漂亮的糖紙、晶瑩的玻璃球作為交換,為的是能夠騎一會兒我的車。我會像每年一樣答應他們,不過,面對再漂亮的糖紙我也要矜持片刻。
可是這一年的春天,我們大院里的風光變了樣兒。當母親把車放在地上,像每年春天一樣把車座調高之后,我發現,院子里的孩子們并沒有多看我一眼,他們的目光在急切地追隨一個人,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他大概十一二歲的模樣,高高瘦瘦,皮膚差不多像電視里的黑人那樣黑,因此牙齒就像黑人那樣白。他在笑,驕傲地笑,因為,他的身旁是一輛真正的自行車!
那是一輛沒有橫梁的女單車,不算新,卻足夠高大。他扶著車把,被十幾個孩子環繞著。他們熱切地仰起臉,搶著對他說:“帶我一圈!帶我一圈!”
他說:“好吧,但是,我先自—己—騎—幾—圈!”
說完,他一只腳踏在車蹬上,一只腳做出在地上滑動的樣子。原本圍成一圈的孩子們立刻乖乖地自動閃出一條道來,他夸張地用力一蹬,人便飛了出去!
“呀!呀!呀!”他騎在車上,一邊飛快地在院子里繞圈,一邊大聲喊叫,他的每一顆牙齒都在折射陽光,散發著刺眼的驕傲。
我遠遠地站在院子的一角,不知所措。我的目光本能地追隨著他的身影,心情無比復雜。
我知道我丟了一種寶貝。我再也找不到飛翔的感覺了。你以為我盼著春天盼著和自行車一起來到院子里僅僅是為了那幾張漂亮的糖紙和來得容易去得快的笑臉嗎?我其實更在乎的是騎在車上的感覺。
那是飛翔的感覺。我小小的腳掌不停地努力地踩踏,那在成人眼中蝸行般的速度,足以為我帶來飛翔的快樂。它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課,關于方向,關于努力,關于堅持,關于勇氣。
可是現在,這個春天,這一切突然消失了。對于人生的每個階段,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獨特的劃分方式。而對于我來說,正是這個春天的周日,因為一個突然出現的陌生男孩和他的自行車,我提前告別了單純快樂的童年時光,進入多愁善感的少女時代。
那家伙一個人騎了很長時間,然后從車上飛落下來。他飛落的姿勢十分優美,先是突然將一條腿沿著車身的方向筆直伸展,另一條腿同身體一道保持挺直。然后單腿落地,雙腿落地,自行車戛然停止。他沖著重新聚攏在他身旁的孩子們,拍著自行車座,豪邁地說,每人3圈,誰先坐?!
一番爭搶后,一個男孩坐在了車后座上,他帶著他騎了3圈,又換上第二個。當大膽的男孩都坐完了之后,開始有女孩坐了上去。一個接著一個,他像上足了發條的小馬,不知疲倦地騎了一圈又一圈。
整個過程中,我一直在院子的某個角落騎著我自己的車。我知道跟真正的自行車比起來,它實在不算什么。它車身低矮,行動遲緩,車把上還被母親夸張地系了一個蝴蝶結。可是我不能把它孤零零地撇在院子里自己哭著跑回家,也不能吃力地扛起它一道灰溜溜地退場,當然,當然,我也絕不能加入那幫勢利眼的孩子的行列,傻乎乎地給這個從天而降的黑小子捧場。
我選擇一塊小小的領地騎在自行車上堅持一個人的游戲。我誰都不理,只是昂著頭一下下努力地踩踏著我的車。有可恨的男孩開始向我起哄,遠遠地喊,臭美妞,臭美妞……
我的眼淚噙在眼窩里,我絕不能讓它們掉下來。我盼望天盡快變黑,母親從樓上的陽臺探出頭,催促我趕快回家。那是我能夠想到的最體面的收場。
可那天母親竟然一直沒有喊我,她一定是因為我盼了一個冬天,想讓我玩個盡興。后來倒是那些孩子們開始一個個被家長叫走,我偶爾偷眼瞥過去,看誰又坐在了那家伙的車后座上,院子里的孩子還剩下幾個。
當天幾乎徹底黑下來的時候,孩子們戀戀不舍地陸續走光了,空蕩蕩的院子里只剩下我和他。
好了,我終于可以回家了??伤麉s突然騎著車向我沖了過來,身子跨在車上,氣喘吁吁地問道,小丫頭,你坐嗎?
我想先給他一個巨大的白眼,然后驕傲地告訴他,我不希罕。可是,黑暗給了我奇怪的邏輯和勇氣,我倔犟地沖著他梗起脖子,我說,不坐白不坐!
如此簡單
鵬程歲那年成為我的鄰居。他的父親在部隊,母親是一家工廠的工人,每天早出晚歸。他在搬到我們大院的同時,又轉學到離大院不遠的學校,于是我們又成了校友。
我后來一直固執地認為我們之間存在一種“車緣”。因為是他的自行車毀掉了我的童車的快樂。老天爺派他來毀滅的同時,又派他來重建,來償還。就這么簡單,就這么理所當然。
那天晚上,當我戰戰兢兢地坐上他的自行車后,我開始真正體驗到飛翔的快樂。開始時我努力壓制興奮,努力裝出鎮靜的樣子。后來在他的感染下,終于按捺不住,也開始“呀呀”地歡叫起來。我的歡叫又感染了他,他的叫聲更響亮了。
當車轉到第圈的時候,我非常擔心他會停下來。可是他沒有,他問都不問,便繼續,繼續到星星爬滿天。
兩個月后,經不住我的軟硬兼施,鵬程終于答應教我學騎車。他偷偷把自行車騎出大院,我則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慢走出去。他在胡同口等我。我們在另外一條胡同里練車。
傍晚時,他馱著我回來。我們在胡同口分手,他讓我先走。我在前面一路小跑,他在后面吹著口哨為我壯膽。
我的父母已經急瘋了,他們正準備去派出所報案。鵬程平安無事,他的母親還沒有下班。
我洗完臉坐在餐桌前,突然想起鵬程教我騎了一下午的車,一個人晚飯吃點兒什么。我想了好幾遍。第二天早晨,我把餅干桶里的點心都裝進了書包,帶到學校,下了早自習便給鵬程送去。小孩子永遠愛起哄,他們說,小兩口,笑死人兒……
鵬程漲紅了臉大喊,她是我妹!我則一溜煙跑回班級。
我是那么喜歡鵬程。我想他也一定喜歡我。暑假里,當大人們都離開家去上班,我們就一起偷偷溜出去玩。我們的活動內容總是和自行車有關?;蛘咚W著我在一條條胡同里游蕩,或者我一個人練習,他則躺在河邊的草地上吹口哨。
我想一年一年我們便會長大。長大了我們便會結婚,我們便會有自己的孩子。這種想法持續了好多年。
在這期間,鵬程升了初中,又升了高中。表面上看我們的接觸不像從前那樣多了,可他的每一點變化我都清清楚楚。他開始變聲,他開始有喉結,他開始長胡須,他開始偷偷抽煙,他開始逃學去玩游戲。
我也在變,我變得越來越像個大姑娘,學習好,愛干凈,人也很矜持。每次在院子遇見他,都是他主動跟我說話。
我歲那年,鵬程高中畢業去參軍。聽到這個消息,我感到十分意外。想了幾天之后,我下定決心去找他。
鵬程一個人在家。他對我的到來有些意外,但還是很高興,并且一再解釋說他準備走之前去跟我告別。他的話給了我很大的鼓勵。我鼓足勇氣把手中的一個小包裹遞給他,然后慌里慌張地跑掉。
那里面有我的一張照片、一個筆記本和一封信。
鵬程走之前沒有來找我。我在難耐的焦灼和巨大的失望中熬過了暑假。開學后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他從部隊寄來的信。在信中,他說他也很喜歡我,不過一直都是把我當妹妹的那種喜歡。他還說我今年就要中考了,應該集中精力好好學習,不要像他一樣畢了業才知道后悔。
看完信我哭得很夸張,我想我的命運真是坎坷啊,我居然失戀啦。
我給他回信。我帶著一股豁出去的勁頭,用極富文學色彩的語言整頁整頁地描寫我對他的熱烈感情,追溯我們曾經有過的快樂時光。在信的末尾,我信誓旦旦地寫道,我一定一定要等你回來,你一定一定要等我長大。
鵬程回信了。他說,本打算過一陣子再回信,可是擔心我等信影響學習。他說剛到部隊很忙,還是等我考上重點高中再通信。
我不甘心地又寫了一封,他沒有再回信。我想我如果考上重點高中,他就沒理由不給我寫信了,他是一個講信用的人。我比以前用功了。
接到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后,我給鵬程寫信報捷。開學后,我們開始通信。我寫得多,寫得勤,他的回信很簡單,總是鼓勵我要好好學習,別因為寫信分心,浪費時間。
高一那年春節,鵬程回家探親。有一天上午,我站在陽臺上向他家張望時,發現一個女生進了他家的樓門。我對那個女生有印象,鵬程班上的女生我都有印象。
我立刻穿上外套,下樓。鵬程一定沒有料到我會從天而降,他的神態居然有幾絲忸怩。
我冷冷地掃視那個女生,大大咧咧地坐在鵬程的床上,撒嬌地讓他給我削蘋果。我一點兒都沒有走的意思,過了一會兒,那個女生走了。他們大概只說了三五句話。
送走了同學,鵬程有些氣惱地瞪著我。我理直氣壯地仰起頭,說,我是你女朋友,就是不許你和別的女生接觸。
鵬程又好氣又好笑,過了半晌,才緩緩對我說,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就不這么想了。咱們兩個不合適。
我說,我已經長大了,等我考上大學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跟你談戀愛了。
鵬程笑著搖搖頭,說,你呀,真是個孩子。
高三那年,又是鵬程的主意,我們暫時停止通信。高考前夕,填報志愿時我也想寫信征求他的意見,但因為自己早就想報考某大學的新聞系,信便沒有寫。
那年暑假,我陪父母回老家。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秋天,我上大學了。
另外的生活
我是在新生報到處第一次見到莫雷的。他是我上一屆的學生會干部,看上去又帥氣又沉穩。
可能是對他的第一印象特別好的緣故,莫雷追我的時候,幾乎沒費什么力氣。我這是平生第一次被男生追,免疫力很差。
我開始戀愛了。文科班的男生很會營造浪漫的氣氛,再加上大學里自由輕松的新生活,我每天快樂得忘乎所以。直到有一天,莫雷忽然小心翼翼地問我,他是不是我的初戀。我脫口而出,是呀,然后,就愣住了。
我突然想到了鵬程,我想我怎么把他給忘了呢?——說忘一下子就忘了。
那天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我對自己說,我沒有騙莫雷,他的確是我的初戀。我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愛過鵬程,我愛的是自己的想像,是一種像愛情的感覺。而且,最重要的,是鵬程從來沒有說過愛我,他一直都把我當成妹妹。
我想給鵬程寫信,告訴他我上大學了,我……戀愛了。
這封信一直沒寫。沒法寫。
圣誕節的時候,我給鵬程寄去一張精美的賀卡。價格很貴,印得非常漂亮。上面簡單地寫了祝福的話。
我站在郵筒前,輕輕把卡插進去,我聽到它墜落的聲音。雪下得特別大,我毫無防備地哭了起來,又愧疚,又委屈,我對自己說,你真是一個壞女孩。
鵬程回寄了一張卡片,除了祝福的話,另有一句,你小時候的作品,我幫你燒掉吧。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些信。他是一個聰明的人,但他更是一個厚道的人。
在我任性的青春期,他用寬厚、善良為我搭建了一個友愛的平臺,在那個平臺上,我可以恣意舞蹈,我在舞蹈中一路長大。而他,早知道我遲早會有跳累、跳厭的一天,遲早會找到屬于自己的永生的平臺。他耐心地保護著我,可我在退場時卻甚至不曾謝幕。
大三那年,我和莫雷分手了。我后來又談了幾次戀愛,都是和鵬程完全不一樣的人。
老家的大院拆遷了,相處了好多年的老鄰居們分開了。母親有一回打電話時忽然提到鵬程,說他從部隊復員了,好像在機關當司機,好像結婚了。
放下母親的電話,我默默站在陽臺上。我想樓下的院子里也會有小孩兒在學車吧,是3個輪的童車還是兩個輪的女單車?我把窗子打開,探出頭去。我對著夜風輕輕說,哥,我現在過得挺好的。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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