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舉起手中的酒,輕輕和她碰了一下杯。我知道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對于一個單身女人的重要意義。
()一個上鎖的大木柜
認識朱姐之前,我先看到的是那個上了鎖的大木柜。那天,房東潘先生把我領進門,帶我看過了臥房和衛生間后,又來到廚房。他說,你和她共用一個廚房,那些東西是她的,你可千萬不要碰哦,要記得哦。
“她”指的是潘先生的前妻,離婚后,這套兩居室的房子他們一人一半。而“那些東西”指的就是那個上了鎖的大木柜。那木柜看起來像是從哪個單位淘汰下來的辦公柜,卻又進行了一番改造。柜子左側的壁板上鉆了一個洞,一個燃氣灶的膠管從柜子里探出來,連接著外面的爐具。燃氣罐顯然是被鎖在柜子里。見我好奇的樣子,潘先生揶揄地解釋道,她這個人就是這樣,整天疑神疑鬼的,總是害怕別人占了她的便宜,連拖把都鎖在里面呢。說著,他又話鋒一轉,安慰我道,你別擔心,她很少回來的,所以這套房子基本上是你一個人住呢。
我知道潘先生是怕我擔心未來的鄰居太難相處而放棄租房的想法。從他介紹房子時急切的口氣中可以聽得出,他是很想把房子租掉的。他哪里知道,為了找到這處離單位較近的住房,我早已經累得精疲力盡了,更何況潘先生提出的房租也不算貴,雖然與人合廚麻煩一些,但我也不打算再挑下去了。
房子就這樣租下來了。正如潘先生所言,合廚的鄰居很少回來,有幾次我晚上下班回家,發現防盜門的護鎖器被別人調動了,我猜想大概是合廚的鄰居白天曾經回來過。因為聽潘先生介紹了她古怪的性情,再加上那個上了鎖的大木柜的提醒,我是很不愿意與她見面的。她也一定很反感前夫把房子租給了一個陌生人,而不愿意與我見面吧?不過,這樣也挺好,我當然是樂得清靜。
可一個月之后,潘先生卻突然打來電話,告訴我他的前妻要搬回來住了。在決定搬回來之前,前妻專門給他打電話詢問我的情況。潘先生在電話里顯得很不耐煩,氣呼呼地說,我告訴她了,人家是律師樓的白領小姐,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我雖然對未曾謀面的鄰居沒什么好印象,但對潘先生的態度也很反感。他對前妻顯然不夠厚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們離婚,且在離婚后又留下很深的成見和敵意呢?這個問題,我是不便也不該問潘先生的。
()就讓我們老死不相往來吧
星期天的上午,鄰居搬來了。她三十幾歲的樣子,穿著十分樸素,跟潘先生西裝革履的樣子反差很大。
我站在走廊里睡眼朦朧地對她笑了笑,她卻似乎絲毫沒有跟我打招呼的想法,轉過身低頭開她那一間臥房的門。
我硬著頭皮問:“需要幫忙嗎?”
她一聲不吭,打開門,把一只裝得鼓鼓的旅行箱拖進去,然后“嘭”地一聲,關上了門。
我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悻悻地一甩手,回房。真是自討沒趣。
我那天一直賴在床上,打盹兒、吃餅干、看小說。跟每個雙休日一樣。我在這座南方小城沒有任何親人和朋友。大學畢業后為了跟男朋友天長地久,我不顧父母的眼淚,跑到離家千里萬里的異鄉??蓙砹酥?,卻發現一切都跟想像的不同。后來兩個人開始吵,再到后來是懶得吵,再再后來,只好分手。我不愿垂頭喪氣地回家,就暫時留下來混日子。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再挺多久。
傍晚時分,挨不過肚餓,我打算到廚房煮一包快餐面。廚房的燈亮著,鄰居在準備晚餐。
大木柜上的鎖已經打開了,柜門大敞四開,里面除了燃氣罐,還有鍋碗瓢盆和油鹽醬醋,當然也有潘先生說的拖布。她在低頭切菜。聽見我的腳步聲,連頭都沒有抬一下。我想自己真是冤枉了潘先生,這種女人,誰跟她離了婚,也不會說她好話的。我改了主意,決定變煮快餐面為泡快餐面,暖水瓶里還有點兒熱水,我拿了包面回房間。
幾分鐘后,當我披著被子縮在床上吞吃不冷不熱的快餐面時,廚房里突然傳出響亮的熗鍋聲,并且伴著那聲音飄出誘人的香味。這聲音和味道對我是一個巨大的刺激,我重重地放下手中的面碗,將頭狠狠地埋在被子里。眼淚“嘩嘩”地流下來,那一天是我離家一周年的日子。
鄰居顯然是個吃飯很認真的人,每天早晚都花很多時間做飯。因此熗鍋聲和飯菜香就不時從廚房飄出,充溢在這小小的單元房里。因為認為自己的生活狀態很糟,我的心態變得不太健康,我把她對做飯的熱情視為對我的嘲諷和挑戰。我每天在工作中已經有很大的壓力,現在回到家里居然還是不得輕松。這么想了,每當在廚房或走廊里遇見她時,我便搶先一步低下頭去。就讓我們老死不相往來吧。
()不小心碰了傷心處
可是,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卻改變了我們的關系。
那晚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被刺耳的電話鈴聲吵醒。我抓起聽筒,電話那端一個蒼老的聲音艱難地說要找朱碧梅。我說打錯了,可對方卻堅持說沒錯,然后重復了一遍號碼。我告訴她,號碼是對的,可是沒有朱碧梅這個人。對方繼續說,有的,有的,就是和你住在一起的,小潘的前妻。麻煩你請她聽電話,她爸爸心臟病發作了。
我立刻披衣下床,去敲鄰居的門。她好像還沒睡,迅速而警惕地問道:“是誰?”
我說:“你的電話,你父親病了?!?
床板“吱呀”一叫,門開了,她穿著睡衣赤著腳跑出來,跑進我的房間,抓起聽筒。她對著聽筒焦灼地“嗯嗯”應答,然后說了聲“我馬上到”,便匆匆放下聽筒,跑回自己的房間。一分鐘后,她已經穿好了衣服,跑到走廊穿鞋。抬頭見我站在一旁,便感激地說了聲“謝謝”,話音未落,已經打開門鎖,推門而出了。樓道里回蕩起她急促的腳步聲。
我經過這番折騰,一時沒了睡意,干脆披著衣服來到陽臺上。
陽臺臨著馬路,她在路邊焦灼地招手等車。偶爾有車子從她身邊駛過,卻不知何故都沒有停下來。她急得幾乎要跳起來了。突然,她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抬頭向樓上看來。
她顯然沒想到我會站在陽臺上,而我躲閃不及,也只好硬著頭皮站在原處。她沖我喊道:“忘帶錢了!”我下意識地回答:“別上來了,我給你扔下去!”說著轉身跑回房間,拿出自己的錢包。我把錢包中的現金全都掏出來,用一塊毛巾包上,跑到陽臺上,向她扔了下去。而就在此時,終于有輛計程車在她身旁停了下來。她揀起地上的毛巾包,匆匆鉆進車里,走了。
直到計程車行駛得無影無蹤,我才想起自己剛才匆忙間把錢扔給她,竟沒有數一數數目。大概有一千多塊吧,要知道那可是我現在全部的財產啊。這么一想,不知怎的,我的心里竟然閃過一絲擔心和悔意。我想萬一她也在匆忙間忘了清點錢數呢?或者她在醫院里無法抽身,要過些天才能回來,我的生活費怎么解決?我和她雖然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卻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我只知道她是一個小氣、冷漠、古怪的人,此外對她沒有任何了解。我的舉動是不是太大意了?這么想著,我心煩意亂地回到屋里,卻又一眼看見廚房里那只上了鎖的大木柜。晚飯時她又香氣撲鼻了一番,可現在廚房里連一口剩菜都沒有。難道她把剩菜也鎖起來了?潘先生對她鄙薄的評價又出現在我的腦海,她這人,每天那么有滋有味地吃飯,卻連個電話都不肯安,真是奇怪透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實。第二天一早,便被廚房里的鍋鏟“叮當”聲叫醒,還有飯菜撲鼻的香氣。枕邊掏得空空的錢包提醒我昨晚發生的一切不是夢,可她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廚房里那張平日靠墻而立的折疊桌被打開了,桌上擺著一小盆稀飯,一盤煎饅頭片和一盤肉炒筍絲。見我進來,她抬頭輕輕笑了笑,說:“昨晚的事多謝你了。我看你總吃方便面,今天一起吃點兒粥,換換口味吧?!蔽彝妻o了兩句,可還是坐了下來。
吃飯時,她解釋道:“我父母和弟弟住在一起,弟弟前幾天出差了,我父親心臟病很重?!?
因為并不熟悉,我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么,沒話找話的,竟問了一句:“你房里怎么沒安電話?”
她的臉色陰沉下來,低頭吃著碗里的稀飯。過了一會兒,才說:“你房里的電話還是那年我托朋友安的?!闭f著,眼圈竟然有些紅。我不知道在她已經結束的婚姻里,在這個曾是她的家的地方都發生過什么,但我知道自己闖了禍,不小心碰了她的傷心處,于是匆匆吃完飯,起身離開餐桌。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遞給我,一邊說謝,一邊提醒我數一數。并且告訴我,毛巾洗干凈了,搭在陽臺上。
那天晚上,我回家時,發現廚房里的大木柜沒有上鎖。
()一起喝點兒什么
朱姐在醫院里陪護了半個多月才回來。她回來的那天晚上,對我提議一起吃晚飯。她說這話的時候,好像很緊張的樣子。看來,她是一個羞澀的人。
她那天煮了鍋云吞,又一葷一素做了兩個菜。她說:“什么都可以馬虎,就是吃飯不可以馬虎。健康沒有了,真的就什么都沒有了?!蔽耶斎恢浪f的有道理。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么具有家居意味的飯菜了,一高興,就從房間里翻出半瓶喝剩的紅酒。
她沒有拒絕我為她倒的酒。
她問,你是北方人?
我說,是的。
她說,怎么到南方來了?
我想了想,說,為了愛情。
她勉強笑了一下,問,你是怎么認識他的?說著把嘴向我的房間努了努。
我說,是指潘先生嗎?通過房屋中介呀。
她點了點頭,慢慢喝了口酒,才鼓起勇氣般說道,我起初還以為你是他的女朋友呢。他離婚后換了幾個女朋友了,每次都帶到這里住。接著嘆口氣,補充道,我只想早點攢夠錢,把那一半的房子買下來。
說完似乎想起了我的身份,便歉意地笑了笑。又接著補充道,那天打電話的是我的繼母,弟弟和弟媳也不歡迎我回去住。
我舉起手中的酒,輕輕和她碰了一下杯。我知道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對于一個單身女人的重要意義。
此后我們之間的關系變得逐漸融洽起來,但走動也并不是很頻繁。我每天忙著工作,主動要求一些加班和出差來打發時間。母親一次次打來電話,說北方今年的冬天很冷,父親從早到晚不停地咳。
朱姐每天下班回家便很認真地做飯、吃飯。如果我回來早,她就邀我一起吃。所以我回家的路上就經常順便買一點熟食,在餐桌上添一道菜。
我們吃飯時大多只是簡單聊聊報上的市井新聞。她不善言談,又出于禮貌,很少問我的私事。只是有一回似是無心地淡淡對我說,她兩歲時母親就去世了,連母親的長相也不記得,可每回遇到難心事,還是忍不住一聲聲哭著叫媽。
我的眼淚落在飯碗里,我明白她的話。
朱姐飯后收拾完碗筷就回房工作。她為了賺錢,幫人做一些文字校對工作,每天要忙到很晚。我有時把洗好的水果放在她門前。第二天早晨,果盤總是洗得干干凈凈的放在廚房里,對于盤中的水果,她也不說謝。
()我回家了
春節快到的時候,我終于決定回家了。徹底回去。
還沒來得及告訴朱姐,卻意外接到潘先生的電話。他說他已經決定把房子賣給一個朋友,希望我能提前搬家,他可以給我一些違約金作補償。
我急急地問,怎么會賣給別人呢?為什么不賣給朱姐?
潘先生對我的問題非常意外,他說,我是等著錢用呀,她怎么拿得出那么多錢?
我說她能拿得出的,你必須先問問她買不買。
潘先生顯然對我的話非常不以為然,不耐煩地說,小姑娘不要插手別人家的事情好不好?房子分給我,我可以隨便賣給誰。
我身體里北方女子的血液又涌了上來,我說,你難道忘了我是在律師樓工作嗎?按照法律規定,朱碧梅有權優先購買房子。
電話那端傳來潘先生氣鼓鼓的喘息聲,過了半晌,“吧嗒”一聲,掛機了。
我走的時候,朱姐已經如愿以償買下了房子。雖然她跟同事借了點兒錢,但她有信心很快還上,因此她的心情非常好。
潘先生顯然對我的多事不太滿意,違約金給得特別不痛快。
朱姐堅持要把我送上火車。我謝絕了她的好意。我想我們之間的交情一直都是淡淡的,沒有必要來一個濃墨重彩的結尾。
火車上,我意外地在旅行袋里發現了她送我的禮物。那是一塊潔白的真絲圍巾,圍巾的一角,精心地繡制了一朵梅花。她是想用這樣的方式提醒我記得她嗎?到底是南方女子,心思多么細膩。
可是,我怎么會忘了她呢?我的北方的家已經越來越近了,我應當快活起來。無論怎樣,無論遇到什么事情,我們都應當好好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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