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時代的男女結合,正在經歷禮教化的運動;到了孔子刪詩,非禮之事,已有道德風險、風化罪名。于是鄭衛之音,遂成為非禮的典型代表。男女私相取悅,私自結合,在詩經時代,尚是青春難禁的本能,圣人尚可以歌頌之“無邪”,因本是人之常情。到了禮崩樂壞的春秋,便需要以禮相防相守相持。演而變之到宋時道學發達,男女之事變成罪大惡極,成了推動社會垮塌的動力之一。
《論語》云鄭聲淫,淫者,靡靡之音也。既指音律不同于其他大雅之樂的漫無約束,也指其詩歌內容遠離禮教風化的主題思想。不過從今天通行的詩經文本中,已經看不到什么誨淫勸奔的痕跡。即使有《竹竿》、《芄蘭》、《溱洧》這樣的貌似挑逗之作,也都還青春活潑,愛嬌俏皮,以今人眼光來看,只見靈動有趣,看不到什么壞心思?!兑坝新荨返囊昂媳M興也好,《女曰雞鳴》的留戀床笫也好,都還是人之常情,雖屬非禮,并不荒淫。但是當我們還原詩經時代和孔子時代的道德來看,可能就會比較同意古人的意見;同時我們會暗暗慶幸時代的改變。
鄭衛靡靡之音,搖蕩心性,總歸是人之本能。批判的評語,徒令今古讀者心癢難禁。那青春和生命的戀慕沖動,成之以禮也好,淫奔無恥也罷,雖有道德的風險,終歸是生命本身的悸動,總是發之以情;不管是男女之情的愛悅,男男之間的狎玩,或者女子之間的情好,總歸是人類自身感情的強大存在,甚至就是生命本身的一種存在,雖經不起正視敲打,卻也難以漠視忽視,更無法背過臉去假裝不存在。
鄭聲的不雅名聲,便是它自始至終,只知道歌唱“情欲”這一件事,似乎人們的心靈里,只有愛情,只有熱烈的情欲,才可以當得起生命的見證。這種尊重本能的堅持態度,不僅不能說下流淫邪,恐怕還要尊稱為“神圣”人性。無怪乎圣人刪詩,鄭聲以及其他的“淫詩”也得以保留下來,且有篇,較各風部多許多。人類自始至終,都熱愛這些情詩艷歌,雖有“色情”、“誨淫”的抨擊而不絕。這也算生命本能向文化本能的轉化吧?要不然,這些可愛的詩歌,早已被道學家的剪刀閹割不見了。今日得見,不亦幸乎?
孔子刪詩與禮教運動
《詩經》時代,是一個道德發育成熟的時代,也就是說,是一個文明正在被建設起來的時代。既沒有統一的文化,也沒有統一的道德,
曾經是自由或者說具有極度自由的男女性的結合,正在經歷禮教化的改造。這也是對人類社會結構最為關鍵的改造,而這改造乃源于一種創造,即對一種穩定的婚姻形式的創造發明。這個被創造發明出來婚姻形式,便是家庭婚姻制;男婚女嫁、男娶女嫁;“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男子娶親,女子離開自己的家,和男子共同建立一個新的家庭,女子與子女和財產均屬于丈夫所有。這就是《蝃蝀》篇中“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所怨言的一個普世制度。
并非僅僅周公如此制禮。周公之禮在中外都有相似的形態,只有少數族裔還有走婚等女系氏族的傳統。今日人們已經無法清楚為何中西古人會選擇“男娶女嫁”這樣一種婚姻模式,并同時將其確定下來,作為一種固定的社會模型普遍施行。隨著這種婚姻模式而來的是成型而穩定的家庭,以及隨之穩定下來的社會形態,以及隨著家庭社會成型而逐漸圍繞統一穩定的家庭和社會,建立起相應的道德機制。很明顯,古人和今人都從其中受益良多,所以奠定這個“以禮相待”的婚姻模式的先王后妃,永遠被人稱頌;《關雎》因為對婚姻禮教的推崇而位居《詩經》第一篇,其來有自矣。
只可惜,道學隨禮教而興盛,女子漸漸因為被控制而失去力量,于是女子的地位就越來越下墜了。我們看《詩經》、《春秋》、《左傳》等先秦文章之內,女性的話份還是很強大,還有很充分的話事權,那時男子去古未遠,尚未完全忘恩負義。及至后世陋儒,如南宋朱明,女人那就完全下了地獄或者根本就等于地獄,需要盡誅之而后快;惟為國家民族計,不得不保留的一個低等物種了。
風化與禮教殺人之演進
孔夫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苯袢擞謺尞悾憾紳M篇性生活滿篇性關系了,怎么會思無邪呢?須知孔夫子看到的《詩經》,跟我們看到的,并不相同??鬃涌吹降?,大概猶如《金瓶梅》之原本小說,精華糟粕蕪雜其間,奔放自由的民間感情和婚姻關系,有合于禮的《關雎》,又有更多不合于禮的情詩,如《狡童》,《野有蔓草》,等等??鬃有袆h削改定之后,令其符合“禮之需要”,達到“成之以禮得幸福、成之非禮得不幸”的教化標準,如此則無邪矣。
周公制禮,從穩定的社會關系和秩序來說,當然有其好意。禮教被謳歌而推廣,卻不能立即達到移風易俗的目的。此周公之禮,就是男女婚姻問題的規范化,所謂“風化”。風乃性交之意,風化便是建立男女性關系的禮教而教化天下。但是從《詩經》時代,到孔子刪詩的時代,對合禮的要求和后世尤其是宋儒之后的禮,已有極大的變化。
周公制禮的時代,男女之間的性關系其實還是自由的。男女長成,互相悅慕,而有“風”事,乃人情之必然。周公制禮,不過是令其互相悅慕野合之男女,能夠“以男娶女嫁”的形式成之以禮,并且能夠有始終的婚姻家庭關系?!对娊洝L》中描述了大量的婚前甚至是婚外、非婚性關系,同時也盡力描述了不合于禮、沒有婚姻保障的兩性結合,會帶來的痛苦悲劇。既盡力地描摹了兩情相悅的欣喜與幸福,也同情那被遺棄的男子,以及不幸被棄的女子。在那個時候,人們可以自由結合,當然也可以自由離去,性關系不一定要有家庭和婚姻。
但是周公制禮便是要以這個性關系為核心,建立起穩定的家庭婚姻制度來。所以在《關雎》中,關雎固然是水鳥的思春發情,兩性結合;純屬“發之于情”而君子淑女自然有異于禽獸者,終須“成之以禮”。其實這君子淑女在生活中是能夠互相認識的,甚至可以肯定他們已經有過性接觸;而“禮成”,是教化的必須手段和目標。同時,《詩經·國風》除了《關雎》這種歌頌“成之以禮”的愛情之外,還有大量的純粹的愛情詩,僅僅描繪男女發之以情的愛慕,男子之間的互愛,女子追求美男的癡情。孔子未曾刪去,實因為不管是成之以禮還是成之非禮的性關系,其中種種感情,對于人類都是自然存在的,是常常發生而必須珍惜的生命感受。
孔子刪詩,按“成之以禮”和“成之非禮”兩條線索來編訂歸納,并包涵各種非禮關系帶來的不幸與痛苦,遂使《詩經·國風》從普遍的性關系指南,躍升至禮教的名器,以“成之以禮”的幸福滿足,來反襯與“成之非禮”的不幸痛楚,達到風化水平的新高度,也是審美和道德的新高度:詩教。如此,孔子刪詩,方得思無邪之三白篇。
孔子的時代,男女的交往,仍然是自由的,雖然禮教和恥感的尊嚴,已經牢牢地樹立起來,但是也只是作為道德的誡條,風化的教材,尚不足以做殺人的利器。婚前性關系和婚外性關系,雖不被鼓勵,但是作為“人情之?!?,仍舊是可以被接受并被理解的。及至后世,社會上層和下層的男女,仍具有此種自由。從古往今來的傳奇小說志異故事中,還是可以看到男女非禮之情存在的影子。只是在某個階層,如中等貴族,可以實行對女子的隔絕,遂可以要求和實現絕對的“男女大防”。而社會高低兩端男女的性關系,仍具有奔放自由的本能面目。如皇族貴族,及下層民間,男女間因為不能隔離而有活潑生動的性的情態。
對《詩經》中自由精神的損害,首在于宋儒;后世的道學,更是添磚加瓦使之蒙塵不絕。至于冬烘陋儒,見《國風》而崩潰,斥之為“淫奔無恥”。這并非僅是道學的痰氣,也是一個民族創造力合思想感情的全面禁錮和枯萎。到了《儒林外史》之中,名教與禮教的懸鵠,就只能是無益于世,甚或有害于人倫道德了。及至《紅樓夢》中奇女子尤三姐,感覺到柳湘蓮認自己為“淫奔無恥之流”,就敢于以死明志。到了那時候,禮教便真是可以殺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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