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鉆戒

年春天，母親因為淋巴癌住進了醫院。本來就瘦弱的母親，一下子衰老憔悴得不成樣子，住院兩個多月后，體重只剩下斤。看著母親在病痛中煎熬，我們幾個做兒女的，心都要碎了。

醫生說，母親已時日無多。所以，在母親歲生日那天，征得醫生同意，我們把她接回了家，為母親過了一個最隆重的壽辰。那些天，我們一直避免在她面前談到生死問題。但那晚，母親還是鄭重地向我們交代了后事。最后，母親拿出她珍藏了一輩子的那枚鉆戒，慢慢打開層層包裹的絲綢，緩緩地說：“孩子們，多年了，我想我應該告訴你們真相了。”我們都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個支撐著我們走過艱難歲月、給過我們無數夢想和信念的小小戒指，真令人難以置信，它竟然隱含了那么多心酸和無奈……

我是在歲那年，得知母親有個鉆石戒指的。那是文革期間，清白正直的父親，因為家里有海外關系，屢遭批斗。在一次批斗會上，父親再次慘遭毒打后脾臟破裂，當天晚上，就在關押他的小黑屋里逝去。

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我們也抱著母親哭成一團。那時，我們兄妹四人尚且年幼，最小的弟弟只有歲。沒有了父親，仿佛天塌下來一樣，我們都不知道一家人今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后來，母親擦干眼淚，很長時間呆看著我們不說話。然后，她從一個破舊的箱子下面，翻出一枚戒指，神情莊重地對我們說：“這是一枚鉆戒，是你們的姑媽從國外帶回來的。后來，你們的爸爸在和我結婚時，把它送給了我。現在，它是爸爸留給我們惟一的東西了。”

那個年代，家里隱藏這種小資產階級的東西，是非常危險的。母親叮囑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去，也不能交出去。況且，它非常值錢，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可以拿它來救急，這個東西雖小，可以換兩千多塊錢呢。”在當時別說鉆戒，就連最普通的黃金戒指，我們也沒有見過，根本不知道鉆戒是什么東西，值多少錢。而母親所說的兩千塊錢，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字。

我們兄妹四人，鄭重地在母親面前點了頭，并且保證將這個秘密埋藏在心底。但那時幼稚的我，時常會為家里隱藏了這么巨大的財富擔驚受怕。但我心里清楚，那真的是我們一家的救命稻草，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支柱和后盾，有了這枚鉆戒，這個家不會垮掉，我們也不會走投無路。

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柔弱的母親肩負起了全家的重擔。白天她在棉紡廠做工，下班回來又去撿煤核、糊紙盒，甚至在街道做打掃廁所、清理垃圾的零活。最難熬的時候，我們家經常揭不開鍋，母親就到菜市上去撿別人扔掉的菜葉，回來熬成面糊湯給我們喝。我們幾次建議母親將鉆戒換成錢，但她說：“孩子們，那是咱們的家底，不要輕易去動。況且，現在還不是最困難的時候，不要這么快就放棄努力、喪失信心，我們會想盡辦法度過難關的。如果只等著坐享其成，即使是金山銀山也會坐吃山空的?。?rdquo;

就這樣，母親帶著我們咬緊牙關，苦熬苦做。但窮苦的日子真是難熬啊，光我們兄妹四人張口吃飯的問題，就已經讓母親愁白了頭。后來，已經十六歲的哥哥，想輟學幫助母親掙錢養家糊口，母親堅決不同意，她說：“我這么含辛茹苦地操勞，就是為了讓你們能好好念書，你怎么能辜負我的一片苦心呢？”我們當然沒有辜負母親，兄妹四人都懂事成熟，很知道體諒母親，不但更加勤奮地學習，還幫母親做工、分擔家務。我們時常互相寬慰：不要怕，困難是暫時的，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家不是還有一枚鉆戒嗎？它真的成了我們畫餅充饑、望梅止渴的精神信念。

雖然我們如此努力，日子卻并沒有因此而好起來。不久，二弟得了嚴重的黃膽性肝炎，醫生說需要住院一個月治療，還一定要加強營養。但家里已經負債累累，我們再次建議母親將戒指賣掉，母親不說話，只是堅決地搖頭。我們不理解，甚至埋怨母親，為什么在山窮水盡，已經困難重重的時候，都不肯出賣鉆戒？第二天，當我們得知母親去醫院賣了血，才交上二弟的住院費時，終于明白，母親是舍命也不會去動那枚戒指的。

從此，我們兄妹四人再也不提賣掉戒指換錢的事，并且約定，一定要保護好母親的鉆戒。再后來，大哥下鄉，我參加工作，二弟參軍，家里的境況稍有好轉，只有小弟陪伴著母親。那時，母親已有眼疾，視力模糊，小弟在給我們的信中說：沒事的時候，母親總是坐在窗前，長久地端詳著那枚鉆戒，她一定是在思念父親吧。這時候，我們就會因為終于保存下來父親給母親的信物而感到安慰。

后來，恢復高考，我們兄妹四人陸續考進大學。母親在祭奠父親時說：“孩子們都有出息了，是這枚鉆戒給我們帶來的運氣??！”那時母親剛五十出頭，但我發現母親卻過早地衰老了，她已經頭發花白，背也駝了，經常腰痛得站不起來，還有嚴重的胃病也折磨著她。我們籌集了所有的錢，打算給母親治病，但她說：“我這病不礙事，你們都好好學習和工作，不要替我擔心。真要看病，我這里不是還有一枚鉆戒嗎？”

畢業后，我回到了母親身邊。我結婚時，母親半開玩笑地說：“月兒，你是媽惟一的女兒，媽沒有什么值錢東西給你，把那枚鉆戒傳給你好不好？”我當時就搖頭說：“媽，那個東西太貴重了，它是咱家的鎮家之寶，也是爸爸留給您的，我承擔不起，還是讓它跟著您吧。”母親便笑笑，不再多說。

原本想，母親含辛茹苦一生，好不容易將我們養育成人，如今我們都已成家立業，事業有成，可以好好孝敬一下母親，母親卻已病魔纏身。

……

母親顫抖著雙手，捧著那枚戒指，激動地說：“孩子們，原諒我欺騙你們這么多年，這并不是什么價值不菲的鉆戒，而是一個普通的仿真戒指……”母親的話讓我們震驚，鉆戒竟然是假的！母親煞費苦心地編織這個謊言整整年！但瞬間，我們已幡然省悟，泣不成聲地跪在了母親的床前。

那哪里是謊言和欺騙，分明是母親為我們支撐了幾十年的精神和信念??！在那些苦難的日子里，母親用一枚戒指，賜予了我們比鉆石貴重百倍的東西，那就是：不向任何困難低頭，一切都要靠自己去創造，不要輕易地去動那塊現成的奶酪，不要試圖坐享其成。無論多么貧窮，只要我們不動那枚鉆戒，我們就永遠富有！

那夜，母親在睡眠中安詳地離開人世。我們在萬分悲痛中，沒有忘記把那枚高貴的“鉆戒”戴在她枯瘦如柴的手指上，然后，送她老人家上路。

感謝母親！感謝母親的“謊言”！愿母親安息！

來源：中國新聞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