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籬下
我歲那年,父母走出大山去掙錢,把我和多只山羊托付給了大伯。大伯是個多歲的光棍漢,身材高大。父母把我交給他后,他就扔下我去給羊弄草弄水,全然不理會同樣饑腸轆轆的我。我隱隱覺得,他似乎更歡迎我家的那群羊。那時,我懂得了寄人籬下的悲哀。
那年月,我開始到公里以外的鎮上念書。大伯點起床,把他心愛的羊群趕到山里,然后送我去學校。去學校步行大約需要個小時。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不小心滑倒了,手掌被細碎的石子蹭出了血。我看見他皺著眉頭,滿臉不悅,我趕緊忍痛爬起來。
大伯拿起我的手,看了一眼,然后蹲下,我站著不動。他很惱火地扭過頭,說:“快點,爬到我背上來。”我乖乖地爬到他背上,摟著他的脖子,他健壯的胳膊往后一抱,我就穩穩地在他的背上了。走了兩個小時,到學校已經點,他把我安頓好后,自己便在鎮上做零工。
每天下午放學后,大伯便來接我回家,走不了多遠,他便一言不發地蹲下,我既喜又怕地爬到他的背上,在夕陽西下的荒原里,他背著我默默地往家走去。
那一次的意外摔倒,竟然滋生了我的安逸任性。盡管他依然虎著臉,仍然會瞪我,但年幼的我仍能從他嚴肅的臉上發現若隱若現的溫柔,也就肆無忌憚起來。從家里或者學校走不了一里地,我就站著不肯走,大伯瞪著眼睛和我對視幾秒鐘,然后輕輕嘆一口氣,就蹲下來。
他一邊走,一邊警告我:“最后一次背你。下次不自己走,我打斷你的腿!”下一次我再停下,他就又默默地蹲下了。背著我,他依然會說“下次自己走,最后一次背你”之類的話。他一背就是年。
在他背上成長
我上四年級時,爸媽在城里買了房子,把我接了過去。每天,爸爸騎著摩托車,風馳電掣般穿過大街小巷,把我送到學校。摩托車的坐椅柔軟而舒適,可是離開了空曠的草原,離開了大伯結實的背,我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
那年冬天,大伯來城里給我們送羊肉。我興沖沖地跑去開門,他一見我,便把已經歲的我攔腰一抱,然后往身后一送,我順勢一摟他的脖子,就又穩穩地在他的背上了。爸爸很生氣:“快下來,你多大了!”我不肯。爸爸瞪著眼睛:“我數到,你不下來,我收拾你。”爸爸過來揪我的腿,往下拉我。大伯一轉身,甩開爸爸的手,皺著眉頭說:“你別管。”
晚上,大伯和我住在一個房間里。寬大的雙人床,他緊貼著床的這邊,我在床的另一頭,就像在他家的土炕上。有他在,我有種說不出的踏實和安逸。
大伯每年都會來送一兩次羊肉,有時住上一晚,有時連一頓飯都不吃,但他總會把我扛在背上轉那么幾圈。這一轉又是三四年。初中畢業時,我已經。米了,他只背了我短短幾秒鐘,額頭上就直冒汗水,我知道他老了,再也背不動我了。
這次我來背他
大學畢業后,我回到故鄉工作,娶妻生子,對大伯的背越來越模糊。直到某一天,同事們相約到后山看草原,我們驅車到了我離別十幾年的大伯家。
我看到了躺在山坡上的大伯。他用帽子蓋著臉,睡著了。我靜靜地端詳著他,他瘦多了,皮膚更黑了,手上的老繭厚厚的,像粗糙的樹皮。我拿開帽子,他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嘴角還流著口水。我一陣心酸。他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咧開嘴笑了,說:“大伯老了,背不動你了。”
這年秋天,瘦得皮包骨頭的大伯來城里看病。我把他從醫院接回家,望了望樓,我有一點難過:“大伯,我家在樓,沒有電梯。”大伯愣了一下,笑了:“我可不背你。”然后就開始上樓。剛上到樓,他就累得滿頭大汗。
我不忍,蹲下來,說:“大伯,我背您。”大伯愣了一下,像一個手足無措的孩子。我不容置疑地說:“快爬上來吧。”第一次背他,一個臺階一個臺階上,每一步都很沉重。我想起兒時,夕陽西下,他背著我走過那年的遼闊和寂寞,走過他對我隱忍不露卻厚重的疼愛。
上到樓,我把他放下時,他抬頭看了看我,說:“還是你厲害,都沒出汗。”我的眼淚忍了又忍。我知道他愛我,我才會在他的背上不慌不忙地走過無數個公里;可是他不知道,他身患癌癥,如今的體重只有多公斤,區區多公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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