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年都會來一次這里,看看隆起的小土坡,想想躺在下面的那個人。以前她常說,她是上輩子欠我的?,F在,是我欠她的了。
我不喜歡她,一直不喜歡。她長得太難看。麻子臉,兩條腿一只長一只短,說話的時候還不時用袖子摁鼻涕。
當然,這些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她對我太兇。什么樣的芝麻小事,她都能把我吼上一頓。她還常常打我,從床底下抽出竹條子打,別看那竹條子細細軟軟,落在身上跟火烙了一樣。我考試考得不好,她要打;砍柴沒砍滿簍子,她要打;失手摔碎了東西,她也要打。
有一次她吩咐我到鎮上去買花生油,我被人耍了秤,買回來的油少了一兩多。她硬是逼著我回去要回來,我不肯,她劈臉就是兩耳光。到后來我只好硬著頭皮去了,結果和人撕扯起來,我的胳膊都被掐青了?;貋砗笏齾s對我身上的傷視而不見,第一句話就是:油呢?
我總懷疑我不是她親生的。走了十幾里路去問外村的二伯。二伯說:“哪能呢?你二嬸親手接生的哩。”二伯又說:她起先不是這樣的,以前她是村子里數得著的漂亮閨女,一雙眼睛賊亮,大辮子油烏烏的,說話聲音軟得像棉花??山Y婚兩年后,你爹突然中風走了。禍不單行,半個月后她去山里挖藥筍,失足從崖上摔了下去,腿斷了,臉上也落得坑坑洼洼。她的脾氣,大概也就是那時候變壞的吧。
我聽了有點可憐她。晚上破天荒地給她打了一盆洗腳水,可她把盆子“哐啷”一摔說:一個大男人做這種小事干什么,沒出息,還不滾回去寫作業。我只好蔫蔫地出去了。
她唯一會給我好臉色是在我考了第一名的時候。她用手一遍遍地摸那成績單,摸得上面像燙過的衣服,一點兒皺褶也沒有,完了還要用漿糊仔細地把它貼在墻上。而且當天的晚飯,她必定會給我做一張肉餅。
我是不在乎她給不給我好臉色的,但在乎那張肉餅。我不知道爹在的時候家里是什么樣子,反正自我有記憶起,家里的飯桌上就很少見葷。
為了那張肉餅,我念書很拼命。
但初二時,新開了化學課,什么一氧二炭三硅磷,我一聽就犯暈。為了期末考試不考砸,我只好學鄰桌的女生作弊,用圓珠筆在大腿上密密麻麻地寫上一大片。但女生有長裙子遮著,我穿的是短褲,所以老師很容易就發現了。
我是被她像拎小雞一樣拎進家里的,她“怦”地一聲把門關上,順手抄起一把掃帚就向我撲來。當然,如果有可能,她也許更愿意變成大卡車,像碾一塊糠餅子一樣把我碾碎。這一回我的身體不像是被火烙,而像是被放進油鍋里炸,疼到后來連知覺也沒有了。但我沒有哭,一聲都沒有。她說:你怎么不哭?我說:我就是不想如你的意。她氣得聲音都發抖了:冤家呀,我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后來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我爬起來就去了化學老師家里。大概有兩個月的時間,我每天放學后都去化學老師家里補一小時的課。補完課我就去山上砍柴、撿廢品、幫同學家糊紙盒子,換錢交補課費。她問我要不要她幫?我說:誰要你的臭錢。她居然笑了,好,有志氣。
當然,不管我多么不情愿,我其實還是要依賴她的。我穿的衣服鞋襪,吃的飯菜湯水,交的學費資料費、考試費,哪一樣不得靠她?她拿一個紅皮賬本,把我的每一筆花銷都詳細地記錄下來,說:這些都算你借我的,等將來你要記得還給我。我簡直是震驚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娘?我不屑于和她多費口舌,還就還,有什么了不起。
我更加拼命地念書,用她的話說,除非你考上大學。要是你以后像我一樣種田爬地,那就得一輩子才還得起。
我可不想一輩子和她糾纏。
但事與愿違,高考前一天我突然發高燒到℃。搖搖晃晃地撐到考場去,那些卷子上的字全都變成了黑壓壓的螞蟻爬來爬去。一個月后考試成績公布,我離錄取線剛好差了一分。
她讓我復讀,我沒有。我覺得自己的這場病有點天意的意思,既然老天爺不讓我走讀書這條路,我還是趁早選另外的好了。再說,我也想盡早離開她。
我決定去廣州打工,求她給我元路費錢,可她說:你除非從我尸體上爬過去。后來我到底還是去了。因為我說:不用你死,我先來。跑進灶房里拿了菜刀就往脖子上擱。她慌了,只好哭:冤家呀,我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不過,她只給了我元。她說:我算過了,到廣州的車費是元,我還多給了你元。
我什么也沒有多說就走了。她不知道,到廣州后我一時找不到工作,每天只敢吃一包方便面,晚上就睡在人行天橋的橋洞底下。到后來連方便面都吃不上了,就去水果市場撿別人丟的爛了一半的梨呀桃呀,一邊吃一邊在心里恨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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