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公差有半年之久,前一個月里,我總會隔三差五地給娘打電話,娘有時也會打我手機,可是近來,我打娘出租屋里的電話總是無人接聽,這讓我很著急。我便打電話給三弟,三弟電話里也沒說什么,只是叫我趕快回來,說家中有點事。直覺告訴我娘可能出了什么事情。
娘歲,一頭花白的頭發,明明白白間訴說著歲月的霜刀雪劍;滿臉的皺紋,溝溝坎坎地昭示著日子的起伏艱難。家父早逝,娘隨我們兄弟離開老家來到城市已有幾個年頭了,她一直跟著我們兄弟仨兒過活,起初她在三個兒子家輪流過,一家一年,挺公平的。娘開玩笑說她就像一頭不能干活的老牛,每家公攤著她的吃喝。她還說,牛到老死了還能吃上幾斤肉哩,而她……其實娘在哪家都沒閑著,帶孩子,搞衛生,洗衣服,上菜場,每天忙得腳板不沾灰。今年三弟妹懷上了孩子,娘就一直待在了三弟家,孕婦本來就是個難伺候的主,加上三弟妹脾氣歷來像液化氣——一點就著。勺碰鍋沿碗碰碟,饞咬舌頭瘦咬腮。因為家庭瑣事娘有時與弟妹爭吵,有一次大吵之后,娘堅決要求搬出去另過,哪個兒子家也不待了。娘拎著簡單的鋪蓋住進了租來的小屋里,獨自點燃了那只小小的煤球爐生火做飯……娘說:不怨天,不怨地,老骨頭也要爭口氣;自打鼓,自劃船,不在兒子家討人嫌!
來到娘租住的小屋子前,我老遠感到一絲異樣,不見那一縷淡淡的炊煙,不見晾在枝頭那幾件熟悉的娘的衣裳,娘的小屋鎖著門。風塵仆仆歸來的我仿佛一只找不到窩的鳥,心里涼冰冰的。母親的身體近來不好,莫不是住進了醫院?
嘴拙的三弟無聲地來到我的身邊,沒頭沒腦地說,娘談戀愛了!娘要嫁人了!
九月的天空飄著幾朵云,風吹云彩一點點地移,手里的行李重重地落在了地上,驚飛了樹頭的一群撲棱棱的麻雀。娘談戀愛了!娘要嫁人了!這消息不啻晴空一聲雷,白云下起了雨……
爸離開人世那年,娘才歲,多病的父親撒手人寰,把三個牛犢一樣小的兒子、一位龍鐘的老母丟給了他的妻子。娘哭,娘為父親的早去而痛哭,為一家老小們的未來而痛哭。淚水淹沒了黃秧嫩苗,漫濕了枕畔被角,可哭完了,娘的日子還得過,再沉重的日子還得背著它往前趟。梨田,打耙,插秧,割稻,車水,娘樣樣干得不比別人差。爸臨去世前,給娘介紹了一個人,那人是爸生前的朋友,叫端根。端根是個燒窯師傅,人很老實,只因其兄弟多且個個都有遺傳的癩痢頭的毛病,人們戲稱,遠遠望去他們一家五條光棍就像五座大禿嶺。我父親去世的次年,照父親生前的遺囑,端根找人來上門說親。奶奶實在不忍看著我娘又當爹又當媽,累得泥里滾水里爬,就很開明地答應了端根與自己兒媳的親事,條件是端根上門入贅。奶奶同意了,娘自然無話可說,其實娘喜歡端根,那是南瓜花開笑臉——看得出的。端根就住在窯場,窯場就坐落在我們村上,母親有時讓弟弟端點好吃的給端根,有時還將端根的衣服帶回來洗,端根給我們家的回報通常是出窯時上好的焦煤,以及窯上食堂里零碎的剩米。雖然不多,但孤兒寡母的日子里,焦煤和大米簡直是雪中送炭的命根子啊。
那年臘月隊里放塘水挑窯泥,體力透支的娘生病在床不能上工。這個季節里窯上不忙,端根頂替我娘挑起了窯泥。我作為拿四分工的孩子頭,稚嫩的肩膀也在挑窯泥的隊伍里摩肩接踵。不知是誰惡作劇地喊了一聲:哦,端根要做小徐莊的女婿嘍!單調枯燥的運泥路上頓時像點亮了“賊”星,無聊的人們終于找到了搖唇鼓舌的樂事,不知不覺我就成了眾人指指點點的對象,人們的指點像火柴,我的臉被一陣陣地擦紅。哪壺不開提哪壺,一位長像極了魯訊筆下豆腐西施的我的嬸娘,突然對我說,豐兒,你很快又有爸爸喊了。我的羞窘此刻成了一點就著的炮藥,“***!”我扔下擔子罵了一聲,便飛也似地逃離了窯塘。我討厭搖唇鼓舌的人們,憤恨娘和端根的“丑事”,我趴在了父親尚未長草的墳頭放聲痛哭……
我的痛哭并未成為娘與端根結合的剎車閘,我甚至跑十幾里山路向我最信賴的三舅告狀也無計于事。三舅說,你小孩子家不懂,不懂你娘有多苦!三舅又說,你還想繼續上學嗎?還想讀大學嗎?只有這條路了……我徹底地絕望了,連我最信賴的舅舅都在“推波助瀾”,我還能信賴誰?我趴在爸爸的墳頭哭喊:死去的爸爸,埋在土里的爸爸,娘要嫁給別人了!奶奶和舅舅都同意了,可你的兒子不愿意喊別人叫爸爸呀!冬風蕩蕩,冬陽懶懶,爸爸不語,爸爸聽不見……
三弟告訴我,娘自打與那位老漢相識之后越來越親熱,像兩塊吸在一起的磁鐵,掰也掰不開了。那天娘與老漢在小屋里很親熱的樣子,被弟妹撞上了。弟妹正懷著孕,不久前又剛從單位下崗,那天一位女同事悄悄地問她:說你家婆婆跟一修鎖的流浪漢勾搭上了,真有那么回事嗎?弟妹窘得慌,加之素來與娘有隙,就開始刻意盯梢著娘,那天她終于在小屋里將娘與老漢堵個正著,弟妹當即就陰陰陽陽地開罵:別老不正經!給下一代留點臉吧!老三娶的是當地的媳婦,當地的兒媳外地的婆,老三媳婦兇巴巴的樣子可想而知。
三線留一線,留得一線好見面。是說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最怕撕破臉皮。脆弱的婆媳關系尤其如此。弟妹罵出口也許很后悔,但出口的罵潑水難收,娘當即與弟妹你一刀我一槍地破口對罵起來。相爭沒好言,相打沒好拳。撕破了臉皮的婆媳關系從此一發不收,而娘的執著與堅意也一發不收。一不做,二不休,娘做出重大決定,攆走了弟妹每月拿房租的那套房子里的住客,索性自己搬了進去。那套平方米的房子是原來我們單位分的,后來房改,單位讓我出錢買下來,三弟當時沒房,就讓他先住著,房款是我出了大頭,他出小頭。當時說好了,這套房子將來給娘養老的,弟弟后來有了房子,便搬出去了,讓娘住,娘嫌大,說住著浪費。這樣弟妹就把房子租給了別人。如今娘又搬回去了,下崗在家的弟妹又失去了房租收入,弟妹的暴跳如雷就可想而知了。
弟妹發誓要拆散娘與老漢這對“老不正經”,收回那套房子,絕不讓“老不要臉的流浪漢”撿了便宜。
來到了那套房子,我有節奏地敲門,篤,篤篤!篤篤篤篤篤。我的敲門聲娘應是聽得出的。那回我和娘開玩笑說我敲門聲有密碼,前三聲是:娘,您好!后五聲是:兒子回來了。娘笑,說,就豐兒花花點子多。娘,您好!兒子回來了。已敲了五遍,仍不聞應聲。但我聽到門內有腳步聲,意識到門上的貓眼,便稍稍下蹲,好讓門后的眼睛能看清我的臉孔。我喊娘,我是豐兒,門這時才戰戰兢兢地打開了。我看見了娘一雙驚恐的眼睛里閃爍著鬼子進村的惶恐,進門后娘又問我,你弟妹沒跟來吧?我搖頭說,娘,你竟怕上你兒媳婦了。我怕她,我怕她跟我鬧哩,娘說。那個老漢也在屋子里,他看著我沖我有些尷尬地笑。
娘與老漢的認識緣起一串鑰匙,說來還是我弟妹牽的線。弟妹大大咧咧,愛丟三落四,那天她又把鑰匙鎖在了屋里,呼來了翻窗進屋才開了門。弟妹決定采取狡兔三窟的辦法——多配幾把鑰匙。配鑰匙自然是娘的分內事,這樣娘就與老漢不可避免地認識了。二十元錢是什么?透過一張二十元的鈔票你看到了什么?娘說她看到了這一修鎖老漢善良的心。配鑰匙時,娘將一張二十元當五元錯給了老漢,老漢發現后想還給我娘??勺源蚺滂€匙之后,老漢就找不到我娘的人了,于是一個月里,老漢天天打聽娘的住處,終于在一個月零一天找到了我娘,當然,用三弟的話說,同時老漢也找到了與我娘的愛情。
端根與母親的結合就要板上釘釘了。那晚,端根拎著一刀肉(足有三斤多),帶著他的一位朋友徑直來到我家,對我娘說,豐兒娘,炒兩個菜,我們喝點兒酒!語氣就像當年我爸對我娘。端根吩咐完,隨便地扯下落滿窯灰的褂子,放進我家的洗衣盆里。我注意到娘被灶火映紅的臉上閃著熱情與甜蜜,而奶奶,我父親的娘竟也高興地幫廚做飯,我在心里罵奶奶吃里爬外,恬不知恥。我痛恨極了,我要行動,我要壞他們的好事。
快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