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媽,還有娘,我的奶娘。
媽在生我時在縣劇團里唱得正紅,怕奶我壞了身材,就到鄉下找了娘來。和媽的妖嬈比起來,娘像塊土坷垃。土坷垃樣的娘只一眼就喜歡上了我。正在嗷嗷大哭的我,看見了娘,竟咯咯地笑起來。
娘說,這是咱娘兒倆的緣分。
高高大大的娘總閑不住。說好了,娘只管奶我,可娘卻把家里的活兒都做了。媽為鼓勵娘的能干,就翻出自己的舊衣服送給娘。那些衣服是媽不喜歡的,娘卻稀罕得眼亮。娘把衣服小心地包起來,說,丫頭們能穿。娘的家里有四個丫頭。
娘愛吃肉,肥肥的白肉蒸了,娘大塊大塊吃得媽眼直。媽雖厭惡娘的能吃,但她沒法不買,因為,娘吃了肉奶水也肥,把我催得牛犢樣壯。
我能聽懂人話的時候,娘就給我講故事。娘講故事的時候,先搖一陣撥浪鼓:撥浪浪,撥浪浪,從前啊,有個小孩兒,為了不讓蚊子咬他的爹娘,就脫光衣服躺在爹娘的被窩上,讓蚊子來咬自己。等把蚊子喂飽了,才讓爹娘來睡覺。
撥浪浪,撥浪浪,從前啊,有個娘得病了,天天吃苦藥。她的兒子就天天給她熬藥。兒子怕藥熱燙了娘,總是先親口嘗嘗。
撥浪浪,撥浪浪……
撥浪鼓聲聲,娘講的故事伴著娘的奶水流進了我的血脈。
有了娘的奶水,我拒絕一切在大人看來好吃無比、營養豐富的東西,餓了就往娘的懷里拱,一直拱到個子比笤帚高。
因為我貪吃,娘沒空回家,而媽又不讓我跟著娘到鄉下去。娘在我家待了年,年里娘沒回過鄉下。娘想家,想得掉眼淚。但娘不提回鄉下的茬兒。來時,娘答應了媽,把我奶到斷奶再回。娘說,人得說話算話。
娘鄉下的家人也想娘。娘的男人在農閑時會來我家,背著米和豆,也背著全家人對娘的念想。娘讓我叫他叔。我不叫,我怕我叫了他會把娘領走。娘一個勁地問叔,大丫下地頂個人兒不?二丫的功課好不好?三丫的個子長多高了?小四夜里睡覺還說夢話不?
媽從不留娘的家人在我家住,媽說,娘的家里人身上有味。我趴在娘的身上聞,娘的身上真的有味,是香香的奶味,讓我忍不住往娘的懷里拱。娘不讓,我就說,我餓了。娘就嘆氣:兒啊,難不成,你要讓娘奶到你娶媳婦?我說,我不娶媳婦,你等著我長大,我長大娶你。
娘笑得直抖,大奶子拍打著我的臉,我一使勁咬住了娘的奶頭。
娘疼得直抽冷氣,手抬得高高的要打我的屁股。我嚇得閉了眼睛把臉藏到娘的大奶子下面。娘樂了,兩只手環過來,把我摟得更緊。
生了一窩丫頭的娘有一次告訴我,算命的說她命里有兒。她說,那兒是我。我正捧著娘的奶解饞,就吐了奶頭說,我命里有個娘,是你。
娘噗地笑了,說,養兒防老,我老了你管我嗎?我急急地表態:我管,我管,我讓娘騎馬坐轎頓頓吃肉。娘的故事里,有福氣的人都騎馬坐轎頓頓吃肉。
娘笑得更歡了,笑得眼睛水水的濕。
我上學了,媽跟娘說,斷了吧。
娘說,該斷了,俺也該回了。
我知道她們商量的是什么,我以不上學抗爭,號哭著不去碰書包。媽不理我,把自己一些不穿的衣服打成一個大包袱,說給娘家里的丫頭們。娘跟媽要了我的撥浪鼓掖進包袱。娘挽了包袱,卻邁不動步。我坐在地上,號啞了嗓子。娘扔了包袱,撲到我跟前,兩把扯開衣襟,捧起大奶子塞到我嘴里。我不哭了,淚卻從娘的臉上淌下。
我吃癟了娘的兩只奶,娘又把書包塞到我手里:兒呀,好好認字,娘還等著騎馬坐轎呢。
娘走了,我好久都覺得枕頭上、被褥上留著娘的味兒。想娘的時候,我就抱著娘的枕頭睡覺……
轉眼間,我的兒子都認字了。鄉下捎信來,叔去世了,娘哪個丫頭家也不去,一個人守著老屋,很是孤獨。
我開車去了鄉下:娘,到兒家里去吧。娘不急著上車,手在車身上摩挲。春天的陽光羞答答地照下來,娘的手上青筋條條,娘的臉上褶褶皺皺都是笑。娘大聲地回答著鄉親的問話:俺兒來接俺去城里。風把娘的話吹遍了小村。
娘在村里人眼巴巴的羨慕中,攏攏被風吹亂的頭發,鉆進車里。
妻的臉沉得比媽當年還重,不說不該接娘,卻怪我總做紅燜肉,我拿勺子偏把娘的碗里舀滿了肉。娘推讓著:兒啊,娘不奶孩子不拉鋸,吃這么多肉糟蹋了。
我心里一酸,忍著淚說:娘,吃吧,只要你喜歡吃,咱家頓頓有肉。
娘的臉上就掛滿了幸福:兒啊,娘沒想到,真能享你的福。
我再也吃不下,放下筷子,看著娘吃。娘好像變小了,沒有記憶中那么高那么胖了。曾經哺育我的碩大胸脯變得平塌塌的。我問娘,這么多年是怎么過的?娘淺淺地笑:哪里的日子都一樣,日頭升了日頭落,眼瞅著媳婦熬成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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