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那年春天,我找了份家教,教一個叫樸龍珠的韓國女孩學中文。
值得傷心的事情仿佛都云集在了年。我研究生專業課考試不及格,得來不易的工作被躋身直轄市的同室女友嘲笑為“雞肋”,曾經相濡以沫的戀人在命運倏轉的關頭卻如煙飄散。有時我傷心不過來,索性攬著丑娃娃,坐在空蕩蕩的宿舍里大笑,笑著笑著便淚流滿面。
寂寞難捱的夜晚用工作打發畢竟好過許多,那被星光和月光映照的校園風景,那些躲在樹叢中無師自通的語言大師傳播的愛情詞匯,常常刺得我周身疼痛。但愿那個有著卡通名字的女孩,那個傳聞中不滿歲就獨自漫游東南亞的、留學生公寓里最美麗的女孩,能給我平淡而傷感的大四生活帶來一絲不同。
爬上留學生公寓樓,龍珠已耐心地等在門外了。她穿著海水一樣的藍衫,披著還未干透的長發,穿過無風的走廓,她親切友善的笑容直抵我心。她朝我輕鞠一躬,用短促的漢語說:“您好,老師!”
屋內只開了一盞臺燈,兩杯檸檬汁在燈光下映出可愛的黃色。我皺著眉頭瀏覽她索然無味的韓國版初級教材,她抱著她那本厚重的《中韓字典》,由于漢語詞匯的貧乏她欲言又止,便只好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板著舊時學堂先生一樣的臉孔,指著事先準備好的紙片說:“Read it loudly,please(請大聲朗讀).”
龍珠毫不懼難,故意流露出勝券在握的表情,因為她畢竟在國內念了一年中文預科班。她調皮地清了清嗓子,只聽她一絲不茍地念道“去吃(汽車)”、“生蛋節(圣誕節)”、“gou gou(狗)”,最后在讀“俄國”的“俄”時,她用手拼命壓住喉嚨,仍吐出一個什么都不像的類似鴨子的叫聲。
我簡直要忍俊不禁了。龍珠瞪著又大又圓的棕眼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老師,請不要笑,這是韓國老師教的。”我隨口說:“你們韓國老師充其量只是中國文化的二傳手。”龍珠刨根問底:“老師,什么叫‘二傳手’?”我頓時語噎。
我和天真活潑的龍珠姑娘相處得非常愉快。她常常牽著我的手央求我帶她去見識中國的陶,中國的山,中國的水,中國的人,她樂于去認識我的每一位朋友,并無限神往地讓中文系那幫古靈精怪的女孩子看相算命,把她的前生后世說得天花亂墜玄而又玄。
日子過得很快,有了龍珠相伴的日子,雖然快樂,但卻仍沒有讓我失戀的心恢復平靜。我依然想他,依然恨他。我無論如何都不能不將他一意孤行的分手視為我傾注全力的愛遭到了最嚴厲的拒絕。
月的一天,我正要去給龍珠上課,卻在校園里捕捉到了游游蕩蕩的他。失望和絕望把我變得偏激而不可理喻。我拽著他的衣襟,捶打著他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問他離開我的理由。看我哭得傷心,有一剎那,他的肩動了一動,他是想抱我,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
一場傷心,卻仍免不了最后的各奔東西。擦干眼淚,我勉強收拾心神,去龍珠處給她上課。
龍珠看著被她稱作“老師”的這個“冷酷”女孩此時伏在她光滑的真絲床單上哭得如同無助的孩子,她一定感到手足無措。她拍撫著我的后背,乖巧地說:“老師,我們是朋友,可以談一談嗎?”
淚水沖淡了傷痛,往事反倒無從說起,倒是這個與我語言交流稍顯隔閡的韓國女孩在幾本工具書的輔助下向我吐露了心聲。她說,她之所以來中國,是因為一個漢城的男孩。而那個他,現在就住在同一條走廊的盡頭。老師,你聽,樸永吉在唱歌哩,他就是喜歡一邊洗澡,一邊唱歌……
不知不覺,兩個語言不通的女孩竟心有靈犀地神聊到深夜兩點。
第二天早晨,龍珠起得很早,她先是“吱”地一聲噴了一室濃香,然后切面包,啟沙丁魚罐頭,為我做三文治早餐。就像在一個多年交好的老朋友家里,我又在那片暖暖的香氣中小睡片刻,床褥枕被,以及那短短的夢,都變得芬芳起來。
6月20日,中文系在音樂廳開畢業生告別會。站在空曠而寂寥的舞臺上,張愛嘉的一首《愛的代價》竟被我幾次唱斷、欲語凝噎。樸永吉在龍珠的指揮下,不停地把我悲戚的面容攝入攝像機。
而今晚,也是我給樸龍珠上的最后一課了。我和龍珠坐在空空如也的教室里,龍珠對著一個標滿漢字和拼音的本子大聲朗讀,我倆早就相約,最后一課她要用中國的語言為我講一個中國的故事,她曾在留學生演講比賽中藉此得了第一名。
那個異國的聲音竟像綢緞一樣細而柔軟,在我的心中漫無止境地鋪展,這是中國最美好的愛情同時也是最古老的遺憾——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
在時間的長河中我緩緩放開心靈的束縛,我與他之間發生過的故事一一再現。
我忽然間懂了,我和他,一個來自城市,一個來自農村,這不同的與生俱來的境遇在臨畢業之際凸現出巨大的悲劇性。他要重回山村,做一個教書匠,他不愿我為他犧牲優越的城市生活。也許,在某一個晨昏,某一種夢境,他從梁祝雋永泣血的傳說中,看到了我們的后半生,尚不如兩只無覺無痛的蝴蝶。
我原諒了他。我終于選擇了原諒。
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我正在打點行李,龍珠突然打來了電話,她母親來中國為她辦理了退學手續,她們忙著趕下午的國際航班。她的漢語又變得含混并且語無倫次。我只記得她哽咽著反復向我告別:“再見,老師,好朋友!永遠再見,中國!”
坐在行李上,攤開一本雜志,我久久無語。那本雜志上寫道:“在韓國,不能跟同姓的人結婚。韓國%的人來自金氏、李氏、樸氏,他們的同姓婚姻不被世俗接納。同姓愛侶被迫分手,只有等待每10年才逢一次的全國特赦……”
但愿龍珠倉促地回國同這則報道以及讓她沉迷的梁祝愛情之間沒有任何的聯系,但愿那個為我講梁祝故事的異國女孩,也能永遠獲得愛的啟迪和愛的祝福。
再見了,我的異國學生,我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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