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清晨點多鐘,書房的電話急促地響起來。我被鈴聲吵醒,心里怪著這個太早的電話,不接,翻身又睡。過了一會,鈴聲又起,在寂靜中響得驚心動魄。我心里迷迷糊糊閃過一個念頭:不會是杭州家里出了什么事吧?頓時驚醒,跳下床直奔電話。一聽到話筒里傳來父親低沉的聲音,我腦子“嗡”的一下,抓著話筒的手都顫抖了。
年近高齡的母親長期患高血壓,令我一直牽掛懸心。這個秋天的早晨,我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母親猝發腦溢血,已經被送往醫院搶救,準備手術。放下電話,我渾身癱軟。然而,當天飛往杭州的機票只剩下晚上的最后一個航班了。
在黑暗中上升,穿越濃云密布的天空,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被安裝在飛機上的零部件,沒有知覺,沒有思維。我只是軀體在飛行,而我的心早已先期到達了。
我真的不敢想,萬一失去了母親,我們全家人在以后的日子里,還有多少歡樂可言?
飛機降落在蕭山機場,我像一顆子彈,從艙門快速發射出去,“子彈”在長長的通道中一次次迅疾地拐彎。我的腿卻綿軟無力,猶如一團飄忽不定的霧氣,被風一吹就會散了。
二
走進重癥監護室最初那一刻,我找不到母親了。我從來沒有想到,我竟然會不認識自己的母親——僅僅一天,腦部手術后依然處于昏迷狀態的母親,整個面部都萎縮變形了,口腔、鼻腔和身上到處插滿管子,頭頂上敷著大面積的厚紗布。那時我才發現母親沒有頭發了,那花白而粗硬的頭發,由于手術完全被剃光,露出了青灰色的頭皮。沒有頭發的母親不像我的母親了。
手術成功地清除了母親腦部表層的淤血,家人和親友們都松了口氣,然后在重癥監護室外的走廊上整日整夜地守候,焦慮而充滿希望地等待,等待母親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每天上午下午短暫的半小時探視時間,被我們分分秒秒珍惜地輪流使用。我無數次俯身在母親耳邊輕聲呼喚:媽媽,媽媽,您聽到我在叫您么?媽媽,您快點醒來……
等待是如此漫長,一年?一個世紀?時間似乎停止了。母親沉睡的身子把鐘表的指針壓住了。那些日子我才知道,“時間。”是會由于母親的昏迷而昏迷的。
兩天以后的一個上午,母親的眼皮在燈光下開始微微戰栗。那個瞬間,我腳下的地板也隨之戰栗。母親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陰郁的天空云開霧散,整座城市所有的樓窗都好像一扇一扇地突然敞開了。
然而母親不能說話。她仍然只能依賴呼吸機維持生命,她的嘴被管子堵住了。許多時候,我默默地站在她的身邊,長久地握著她冰涼的手,暗自擔心蘇醒過來的母親也許永遠不會說話。假如母親不再說話,我們說再多的話,有誰來回應呢?蘇醒后睜開了眼睛的母親,意識依然是模糊的,只能用她茫然的眼神注視我們。那個時刻,整個世界都與她一同沉默了。
三
母親開口說話,是在呼吸機拔掉后的第二天晚上。那天晚上恰好是妹妹值班,她從醫院打電話回來,興奮地告訴我們“媽媽會說話了”,我和父親當時最直接的反應是說不出話來。母親會說話,我們反倒高興得不會說話了。
妹妹很晚才回家,她說母親一口氣說了好多好多話,反反復復地說:太可怕了……這個地方真是可怕啊……妹妹說:我是嬰音。母親說:你站在一個冰冷的地方……她的話斷斷續續不連貫,又說起許多從前的事情,意思不大好懂。但不管怎樣,我們的母親會說話了,母親的聲音、表情和思維,正從半醒半睡中一點一點慢慢復蘇。
清晨急奔醫院病房,悄悄走到母親的床邊。我問:“媽媽,認識我嗎?”
母親用力地點頭,卻叫不出我的名字。
我說:“媽媽,是我呀,抗抗來了。”
由于插管子損傷了喉嚨,母親的聲音變得粗啞低沉。她復述了一遍我的話,那句話卻變成了:媽媽來了。
我糾正她:“是抗抗來了。”
她固執地重復強調說:“媽媽來了。”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上來。“媽媽來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從我遙遠的童年時代傳來:“別怕,媽媽來了。”——在母親蘇醒后的最初時段,在母親依然昏沉疲憊的意識中,她脆弱的神經里不可摧毀的信念是:媽媽來了。
媽媽來了。媽媽終于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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