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病房里惟一不穿病號服的病人,我曾把瓶子里的藥全部倒掉換上巧克力豆,早上起床的第一項功課是化妝,把自己化得濃妝艷抹的樣子。那年,我剛滿歲。
父母和醫生曾想讓我像個真正的病人那樣服從醫院的規定,積極地配合治療,但那只會換來我一整天的大喊大叫。因為寫著“骨癌”兩個字的卡片就貼在我的床頭,所以所有的人都縱容著我。
我不相信自己會得這樣的病,因為我的力氣大,一口氣爬上這幢層大樓的天臺對我來說跟玩兒似的??勺呗窌r莫名其妙的跌倒次數越來越多,讓我充滿了恐懼。
于是我每天除了睡覺和發呆,就是四處游蕩??粗稽c點地就這樣浪費掉,想著在某一次跌倒后也許就再也起不來了,我的心中充滿憂傷。
我又跑到了樓的天臺。這是一個秘密,我曾在這里燒掉了自己寫了年的日記,也曾坐在這里想象死亡的冰冷,想象著父母在沒有我的時候會什么樣子,直到心情亂七八糟。
天臺上的不銹鋼欄桿映出我此刻的樣子:牛仔褲的一只褲腿卷得老高,一件藍色的大T恤肥得不成樣子,帽子松松垮垮地罩著我那一頭五顏六色凌亂的頭發。我沒有化妝,我在素面朝天地與太陽做著抗爭。
有鳥兒飛過,在天空劃過優美的弧線。我的眼光熱切地捕捉著它的影子,它興奮地舒展著翅膀,使我也忍不住張開了雙臂。
我可不可以從這里飛下去,像大鳥那樣張開翅膀,像玉嬌龍那樣,從武當山的峰頂縱身而下?然后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一動不動地坐了一個多小時。慢慢地我注意到欄桿上映出的一個男孩的影子——他靠在一塊水泥護欄上,手里端著一盆花,看不清,但我猜那是一盆天竺紫蝶,紫色的花瓣,有著凌亂的花蕊。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站到我身后的,或許是從我在這里坐下開始,或許更早。他在看我,我卻沒有回頭看他,我只是與他在欄桿上的影子對視。欄桿上銹跡斑斑,我無法看清他的臉。
他長什么樣子?是不是有著柔軟的頭發和濃濃的眉毛?他的嘴唇一定很薄,緊緊抿著的樣子。還有他的手指,應該是白皙而修長的吧!可是為什么,我想像不出他的眼睛?如果他的眼睛不夠真誠和溫柔,那將是多么遺憾的一件事??!想到這里,我已經決定離開了,只是我的腿,疼得不能再挪一步。
“你在想什么?”
我有些吃驚,他竟會主動開口說話,在我們以沉默對峙了兩個鐘頭以后。
“我在想像你的樣子。”我沒有回頭,也沒有隱瞞。
“你在等人嗎?”
我說不是,我在等待日落。
“等日落?!你在太陽底下坐了兩個多小時,僅僅是為了看它落下去?”
我說,是的,我就是想看它落下去。你不要對此表示驚訝,那樣我將很后悔跟你講話。
他不再說話。
天突然陰了起來,大塊大塊的烏云在我的頭頂游弋。我想我真的該走了。我在努力使自己站起來,又聽他說:“你就不想回頭看看我的樣子嗎?”
我沮喪地垂下頭。說,不想,因為我不打算接受任何事情的結局,所有的結局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從欄桿上看到男孩放下手里的花盆,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放在嘴上吹起來,是塤,他居然會吹塤!修長延綿的調子將《回家》的旋律演繹得更加迂回繚繞,直至滲入肺腑。
我靜靜地聽著,欄桿上他的影子在隨著節奏微微地晃著。這個我不知道姓名甚至不知道模樣的陌生人,隨著那支熟稔在心的曲子從他口中的流出,我仿佛覺得那個身影也已熟悉了千年。
等到一曲終了,我早已淚流滿面。
我說別再吹下去了,我的眼淚已經流得夠多了,那種聲音讓我感到心正在墮落。
他停下,我看到他的影子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后走到我身邊,坐下。
我偷偷地看他手中的塤,是陶制的,有著玉的圓潤和琥珀般的光澤,像一顆成熟飽滿的果實。
他側過臉仔細地打量我,我們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我的心有瞬間的悸動。那張臉,與我想像的一模一樣,柔軟的頭發,濃濃的眉毛,還有抿著的薄嘴唇。他的手指,果然是白皙而修長的,那只塤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里,優雅而從容。我笑了,因為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那雙充滿笑意的眼睛沒有讓我失望,真誠而溫柔。
我說,為什么要坐下?我以為你該走開的。
他說:“因為我有些好奇。你讓我想起一只色彩艷麗的小貓,一只笨笨的,滿懷心事的小貓。”
我說,我曾經想變成一只貓,或者一棵天竺紫蝶。
他笑起來,露出白而整齊的牙齒。他的笑聲爽朗而溫暖,像童年時父親的笑。我真想躲到他懷里大哭一場,讓淚水將所有的惶惑與恐懼沖刷干凈。想著沒有未來的未來,我的心情糟糕極了。
我嘆了一口氣,說,我是一個骨癌患者,我的生命是以天來計算的??墒俏也胖挥袣q,我真的不想等待死神的降臨。與其這樣,還不如早一步離開這個世界。
淚水流得到處都是,我把頭慢慢地伏在膝蓋上。他拍了拍我的頭,我就趴在他肩膀上大哭了起來。他的肩膀那么寬闊,并且溫暖。我將所有的眼淚和鼻涕都抹到了他的襯衣上,將所有的委屈和惶恐都宣泄在了他的肩頭。
我抬起頭,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把你的襯衣弄臟了。他笑笑說:“不要緊。你知道嗎?明天的這個時候,我將躺在手術臺上,我的胃會被切掉一半,因為癌。”
我愣住,然后淚水涌來。我拼命忍住,沖他笑笑說,謝謝你。然后轉身就走。他追上來,拉起我的手,說:“我送你回家吧,看到你又開始愛惜生命,我很高興。”
淚水終于沒有忍住,還是流了下來。
他又說:“這個塤送給你,讓它陪你度過康復以前的日子。”
我用手擦掉眼淚,說,不行,我受不起,它對你來說一定很重要。
“是,它對我很重要,所以送給你。”
起風了,風掀起他的襯衣。他慢慢地轉身,然后慢慢地走了,像電影中的慢鏡頭回放。
快下雨了。
我把塤放在嘴邊,一絲陶質的涼意從我的嘴傳到我的心。
第一滴雨落下來的時候,我吹響了塤。有些凄涼卻堅定的聲音,使不遠處的他回過頭,對我揮揮手。我也沖他使勁地揮手,淚水和雨水順著臉頰滑落……
回到病房,我洗了澡,換上了病號服,安靜地躺在了床上,把那只塤擺在枕邊。
陶制的,有著玉的圓潤和琥珀般的幽幽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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