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母親很少言笑,沉默如我家的老船,載去公婆的苦,載來全家的福。她把自己的苦處和美好的心愿沉進河底,講給月亮,種進淋滿濤聲的黃河灘。
多年前的一個春天,我歲的母親被一頂換親的花轎,抬到了豫東平原上這個小小的黃河灘村。我的父親是個粗魯無知的人,如花似玉的母親在他的醉罵毆打中凋落了青春。父親的一位漁夫朋友看不慣我的父親,他常常呵護我的母親,訓斥我的父親:有本事多打幾網魚,種好灘里的莊稼,喝酒打老婆算啥漢子……
這個漁夫歲死了爹娘,沒親沒故,多年來住在河灘的草屋里,靠打魚、種那幾畝灘地為生。他的地和俺家的地搭地邊兒,他常幫我母親耕種收割,為母親分擔了很多辛苦和勞累。在母親心中,他是堅實的依靠。她感激他,常幫他洗、補衣裳,補織漁網;做腌魚片給他吃,釀醇香的高粱酒給他喝。每逢他和父親到灘地西邊一望無際的蘆葦蕩里打兔子、打鳥時,她便給他們每人煮一兜雞蛋,掛一兜腌魚片、一葫蘆高粱酒,她站在大堤上目送他們很遠很遠,直到他們淹沒在葦蕩里,才肯回家。
母親歲那年,醉酒的父親站在船沿叉魚時墜河淹死。父親死后,母親想帶著我嫁給那個漁夫,婆家和娘家人軟硬兼施也沒阻止住她,最終還是在奶奶懷里哭喊媽媽的我,使她轉回了抹淚而去的背影。
那晚,她摟住我坐在月光下的河堤上,望著對岸河灘上草屋里閃爍的燈光,聽著漁夫飄在河風中的漁歌,淚如斷珠。她哭時,公婆在人前夸著她笑,老族長為她立著貞節牌坊,煙鍋里吱吱地燃著欣喜。
從此,母親很少言笑,沉默如我家的老船,載去公婆的苦,載來全家的福。她把自己的苦處和美好的心愿沉進河底,講給月亮,種進淋滿濤聲的黃河灘。她用默默的勞作打發著寂寞的歲月。她常常把腌好的魚片盡可能多地塞進我的書包,佇立在村口目送我到縣城讀書,祈禱我有朝一日學業有成,成家立業。
“孩兒,不蒸饅頭——爭口氣,好好念書,娘全指望著你哪!”她的叮嚀和她那期望的眼神讓我終身難忘。
光陰荏苒,年邁的爺爺奶奶相繼病故。我大學畢業后,母親拿出多年來省吃儉用、捕魚種地、撿破爛積攢的錢,在縣城給我找到了工作、蓋了房子、娶了媳婦。
妻子生產時,我接母親來縣城住了半年多,說是讓她來帶孩子,其實是想讓她享受天倫之樂。我和妻子很孝敬她,可她卻悶悶不樂,常常唉聲嘆氣、神不守舍,有時偷偷抹淚。我和妻子問她為何這樣,是不是有啥惹她生氣的地方?她說,傻孩子,你們對我都很好,吃的、穿的、住的、玩的都比鄉下強,可我就是住不習慣,心里悶得慌,老想家。不久,她非嚷著要走,她說,讓我回去吧,再住下去非把我住病不可。我惦記那幾畝灘地,惦記家啊。 [][]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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