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總認為父親并不喜歡我,上有一個漂亮聰慧的姐姐,下有一個活潑機靈的弟弟,我就是夾心餅干中的那抹微弱的夾心,我木訥寡言,一直被遺忘。從小學到初中我的成績單父親從未過目過,我的分、分引不起父親的情緒波瀾,而姐姐的分卻能使他勃然大怒,他總要求姐姐一定要做最好。有一次聽他對母親說:“這二丫頭能讀到初中就不錯了,隨她去吧。”
這就是父親僅有的一次對我的評價。于是初中快畢業時,我便打算隨隔壁的阿婆出去當保姆。
出乎父親的意料,我以全校第二的成績考上了高中。報到那天我正生病,是母親送我去的。我一個人病懨懨地坐在陌生的校園里,看從未出過遠門辦事的媽媽笨手笨腳地為我注冊報到,心中對父親有一絲絲的不滿。高中三年,一方面交通不便另一方面也覺得回去很隔膜,于是我很少回去,姐姐每次來看我,總要為我帶一瓶精肉炒辣椒(我最愛吃的),末了總有一句:“是爸叫我帶來的,爸說你在外頭可苦了。”于是,在姐姐走后的夜里,父親瘦削而不茍言笑的臉便浮上腦海,淚盈于睫。
父親能寫一手漂亮的小楷,過年家里的對聯皆出自他的手,平時記賬他固守傳統用一支禿禿的毛筆細心地一筆一劃。每次來信,總要提我的毛筆字練得怎樣,希望我能超過他,我總是不耐煩地說:功課忙死了,哪來工夫寫毛筆字,何況,現在只要鋼筆字寫得好便可以了。父親便改為見面時的嘮叨。那時年輕氣盛,我便與父親頂撞起來,每次總不歡而散。
后來我又上了大學。父親便喜歡往外說,我從小聽話,所以從不督促我。
我知道,所謂的督促是指看我的成績單的事。言下之意,他教導有方,看著父親溢于言表的高興,我咽下抗議。
我上了大學,弟弟又上了高中,家里經濟很緊張,父親便拼命打工。父親是木匠,白天做,晚上也加班,身體更消瘦,穿著汗衫,一根根肋骨往外凸。
但父親很高興,常對我們說:“只有我們家,才培養了這么多高材生,你看隔壁家有幾個高中生?女孩子初中畢業都很少。阿英爸爸勸我別供你們讀,把這些錢存了,洋房早造好了。可我說,樓房現在不造可以以后造嘛,書現在不念以后就不能念了……”
一直到現在我都很感激父親,在當時的農村,女孩子沒有書讀的事時有發生,父親這樣的人是少見的。
大學時,一次不小心燙傷了大腿,打了十幾針青霉素醫好后,我才寫信對家里說。聽母親說,父親差點趕來杭州。在家時,父親其實很少和我說話。在他的三個兒女中,我很清楚,父親最喜歡大姐,雖然他唯一打過的便是大姐,那也是出于期望太高。
在我快畢業時,大姐出車禍而死,葬禮上,父親一言不發扶著棺材,未流一滴淚,卻一夜間白了頭發。
從那時起,父親常用愛惜甚至惶恐的目光看著我和弟弟。
畢業后,我在離家很遠的地方工作。有一次天剛亮,我還在早讀,父親就趕到學校,我留他吃飯,他嘿嘿笑了幾聲,匆匆吃了飯就走了。后來回家才知道,他夜里夢見我出了事情,天未亮就轉了好幾趟車趕去看我。當時我愣住了,一下子悟到:其實父親一直都很愛我,只是掩在其沉默寡言的外表中。
而后,弟弟也考上了大學,而我微薄的工資只能負擔自己,父親便辦了一個小小的養雞場,一走近他,就能聞到他身上一股濃濃的雞屎味。然后,弟弟又替代我掛念于父親的嘴里了,他瞞著媽媽,天天翻日歷,等待周末與節假日,盼望著弟弟回家。
由于他煙抽得兇,咳嗽越來越厲害,我有時板著臉說幾句,父親笑著說:“改不了啦,都大半輩子了。”看著父親蒼白的頭發,瘦削的臉龐,我忍不住心酸。
我的父親是一個平凡的人,一生從未有過輝煌業績,但在我眼中,他卻是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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