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學校在城市中心,門口便是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 那些穿著短短的百褶裙、提著半高跟的鞋、扎滿了耳洞的學生總是三兩成群地橫過馬路,消失在對面的酒吧門口。 遠遠也是她們其中的一個。她剛剛在酒吧里因為提出分手被前男友潑了一臉的酒,是這個月交往的第五個。他罵道,你就是心理變態,真該滾去隔壁看看醫生。遠遠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有病,只是因為無聊罷了。 酒吧前的街燈格外黃暈,想莫奈的日落,泛著黃昏所特有的暖光,只有在醉眼朦朧時,仰望著這盞街燈的遠遠才是最幸福的。 遠遠后來還是去了酒吧旁的那家診所,抱著白子一起,跟著護士小姐指的路線,走到左邊數起的第二扇門前,小聲讀著門牌上的每一個字,“西--門--先--生,就是這間。”然后用左手推開了門。 正如班上的女生所說的一樣,辦公桌前做的這個人,在身后從窗外灑進來的陽光的照射下,輪廓分明,眼神深邃而柔和,就像她們形容的那樣,“他有一張非常好看的臉呢。” 遠遠坐在一旁的沙發,等待著西門先生給上一個病人診斷,是一只毛快掉光的波斯貓。白子大概是看到那只波斯貓,有點害怕,在遠遠懷里瑟瑟發抖。 是在前不久,放學的時候,經過一條漆黑的巷子的時候,聽到有貓的叫聲,才停下來,并且親眼目睹了那個人拿刀把貓的尾巴砍下來,還有那一聲傷痛欲絕的叫喊,貓逃跑了,但落下了痛苦掙扎的尾巴。“叫你吧我的盆栽打碎!”說完,那人就轉會自己家里。遠遠是在離巷子不遠的街道上撿到白子的,它丟掉尾巴的部位還在不斷滲血,在遠遠的校服上像花瓣似的暈開來,染紅了一片。 遠遠就這樣回答了西門先生的問題,“所以白子沒有尾巴。” “你自己給它包扎的?”西門先生觀察到白子屁股上綁的繃帶有點亂,末處還打了個可愛的蝴蝶結,不經意間微微將眼睛瞇成一條曲線。 遠遠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白子的蝴蝶結上,緊張地點點頭。 “為什么當時不送來醫院呢?”西門先生皺著眉頭,但語氣平緩得聽不出一點責備的意思,“下次遇到這種情況,要第一時間送來醫院,知道嗎?” 那時正是被潑酒的深夜。但遠遠不想讓西門先生知道,所以依舊沉默著點頭。 她注視著西門先生從抽屜里拿出一大卷雪白的繃帶和一些瓶瓶罐罐,他溫柔地把白子抱到病床上,認真地替白子處理傷口,包扎,修長雪白的手指在繃帶與陽光間來回穿梭,最后在末端系上了一只更精致的蝴蝶結。 遠遠回憶起,似乎曾有人說過,白色的蝴蝶象征著死亡,它會在風吹時悄無聲息地奪走人的靈魂。然而白子,遠遠是十分珍惜的,但遠遠感覺到,它不會停留太久,因為它終歸不屬于她。 “謝謝你。”遠遠向西門先生鞠躬,準備離開。 “如果遇到什么問題,可以隨時來找我。”西門先生微笑著說。 遠遠再次鞠躬,抬起頭的剎那,窗外的陽光將西門先生的影子深深映射入她的瞳孔里。 貳 那些學生匆匆走出學校大門,穿過馬路,或是往回家的方向走,或是往游戲機室的方向,或是往購物中心,或是往酒吧,又或是酒吧旁的寵物診所。 遠遠進入西門先生的辦公室的時候,西門先生的目光剛好凝結在門口,遠遠腳上嶄新的帆布鞋,鵝黃色,像診所門前那盞街燈在冥冥深夜里散發出的光。 “您好。”遠遠簡單地打過招呼后,開始陳述白子的狀況。 “上次回去后,白子沒有再在晚上發出那種疼痛的呻吟聲,但是它現在白天也不叫了,像失聲了一般,還老躲在幽暗的角落,一聲不哼的,甚至對食物也失去了興趣,很少會主動出來找貓食,大都是我把東西推到它面前,才勉強吃些許。”遠遠停頓了片刻,繼續說,“還有一次,幾乎翻遍了整個家的每一個角落,卻怎么也找不到它,最后才在打開冰箱的時候,發現它在速凍格里冷得發抖,可是等我把它抓出來的時候,它的胡須上都掛滿了冰柱,那時它可能已經在冰箱里呆了好幾個小時了。”西門先生安靜地聽著,并做出了判斷,“也許是患了抑郁癥。” “白子得了抑郁癥?”遠遠瞪大了眼睛,她不是不相信西門先生,而是剛好媽媽也是因為抑郁癥自殺的,在遠遠十歲時,又或許更小一些。而爸爸只顧賺錢,賺錢,賺錢,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沒有娶一個可怕的繼母回來。遠遠就這樣從小守著空虛長大,空白的童年和荒蕪的內心被歲月一并洗去,自己也就只剩一副軀殼。她覺得奇怪,為什么得抑郁癥的不是自己。 西門先生點點頭,笑笑說,“其實很正常,它遭受了那么大的傷害,當然心理也會受到一定的影響。但你放心,貓一般不會自殺,畢竟它沒有人的大腦,沒裝不下那么多污穢的東西。白子會做出一些不尋常的行為,可能是因為它在你家的時間不長,面對陌生的環境,加上心里的不穩定情緒,所以才會鉆到沙發底或是冰箱里,只是單純的想尋求安全感。” “嗯,那該怎么辦?” “哈,看你是沒養過動物吧。” “不是的,小時候有養過蜘蛛、烏龜、蜥蜴什么的,不過都養不長,要么很快就死掉,要么就都跑了。大概是我真的不適合養動物。” “那定是它們怕了你了,一個連蜘蛛都敢養的人肯定連蜘蛛都會感到害怕。” “嗯,其實準確的說,那時我養的那只是亞馬遜大狼蛛。” “那也嚇唬不了我,我可是野獸之王。” “獅子王辛巴?” “不,是獸醫。” “這可是個受人尊敬的動物。” 遠遠從未遇到過一個可以對他講那么多話的人,西門先生是第一個,第一個把她從浩瀚無垠的大海中救起的人。他們聊了很多很多,從小時候到長大,從離家出走到重入正軌,從初戀到愛情,那么多,像要將他們的命運緊緊聯結起來。 直到下一位病人敲開辦公室的門,遠遠才站起離開。 西門先生也站起來,眨眨眼說,“下次帶白子一起來,不收你錢吶。” 叁 遠遠習慣把自己身邊的人和東西一一列在日記本上,然后在下一行寫上食物的名字與他們對號入座。以此來讀清楚自己的心,喜歡這個,還是不喜歡,想要這個,亦或是不想要。 一直以來,父親的名字下面都寫著黑咖啡,從未更改過。 白子,就是提拉米蘇。 至于西門先生,是南瓜餅,金黃金黃的南瓜餅。 感覺和味覺相連起來,往往會得到一個更完美的答案。遠遠堅信這一點。因為她想每當想念這個人的時候,就吃這樣東西的話,那么這個人的樣子會慢慢地浮現在腦海里,心里也就不那么苦澀了。 從前,不開心或是不想回家的時候,遠遠會毫不猶豫地走進酒吧,然而現在不一樣,她喜歡走到診所后面,找到屬于西門先生的那扇窗,跨過草坪,悄悄地趴在窗臺上望著他的背影。靜靜的,遠遠聞到了淡淡的可可的香味。 有時,是仰著腦袋靠在椅子上睡覺的背影;有時,是筆直坐著看書的背影;有時,是認真工作的背影;或有時,是在發呆,側著頭,深深地凝視著門縫,像是能透過門縫看到外面整個世界似的。 每當這時,遠遠便聯想起白子,它也時常側著頭長久地看著一個角落發呆,感覺它好像可以看穿每一件事物,不論是分子原子間的轉換,還是時光飛逝的瞬間?;蛟S,這是一種自我安慰的方法,告訴自己,你并不存在于這個世界,在不久的將來,你會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想到這里,遠遠會莫名的感傷。 假如此刻拾起腳邊的小石子,敲敲玻璃窗,告訴西門先生,“嘿,我在這兒看著你呢。”那該多好。可是遠遠沒有那樣的勇氣,她也不想摧毀這份難得的平衡,只要保持現狀,便足夠了。肆 再一次推開西門先生辦公室的大門,是因為白子兩天沒有進食了。 然而這次,西門先生又在給新的病人治療,是一頭體型極巨大的牧羊犬,站起來幾乎要到西門先生的腰。牧羊犬的主人也一樣,高挑窈窕,還一直用傾慕的眼神看著西門先生。 但西門先生似乎不以為然,淡淡地用一句“如果沒其他事,請到服務臺取藥繳費”結束了這場可笑的鬧劇。 “呼——連我坐這么遠都能感覺到她對你暗送秋波,而且電頻不是一般的高,說不定可以一秒鐘烤全羊。”遠遠被自己的幽默逗得哈哈大笑,邊走過去,把白子放在剛才牧羊犬躺著的位置。 西門先生尷尬地笑笑,“我可愛的白子,你又怎么了?”他緩慢地撫摸白子的后腦勺和肚皮,白子舒服得半瞇著眼睛,不時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它兩天沒吃東西了。我不知道怎么辦,我以為它又生病了。” “那可愛的白子現在一定餓壞了。”說完,便從抽屜里取了盒貓糧出來,倒了些在手心,親自喂給白子,白子用鼻子嗅了嗅,開始大口大口地吃。 “你色誘它!”遠遠癟癟嘴,“白子還從來沒和我這么親密呢。” 西門先生抬眼示意遠遠把手伸出來,又倒了些在她手心,繼而又把她的手拉到白子面前,指尖觸碰的感覺細膩而溫熱,像是抹上了層忌廉,現在白子又一點一點地把它舔干凈。 “你也可以色誘它,但是色誘的同時,你得告訴它,你是愛它的。” “嗯。”遠遠低下頭問,“但是要怎樣告訴它我愛它呢?”想在問西門先生,又像是在問自己。 西門先生沉默片刻,說,“就是要表現出來,用行為告訴它。例如說,一些親密的行為,亦或是,送它禮物,給它買一些它喜歡的玩具,像毛線球之類的。其實白子肯定是既單純又好騙的,因為它也渴望被愛。”他寵溺的神情就像是在談論著某個頑皮卻可愛的小孩。 遠遠不知道是否自己也和白子一樣渴望被愛,或許每個人洗禮都有這樣的渴望,但對從前的遠遠而言,“愛”不過是個極為抽象的概念,而不是一種情感,一種行為方式。她以為她永遠也不可能需要,因為也不懂該如何體現。 “可以讓白子在你這兒寄養一段時間嗎?”在了解到西門先生家里并沒有養寵物之后,遠遠才發出請求。 “這個當然沒問題,只是加入這個‘一段時間’太久了,我可不敢保證白子還會想要你這個主人哦。” “沒關系的,我相信白子。”遠遠底氣不足地說出這句話。 “遠遠。” “???”這是西門先生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他起身輕輕地環抱著她,像朋友一般的,溫暖而舒心,這種感覺就像是咬了一大口的黑森林蛋糕,周圍都籠罩著一股咳咳的香味。 遠遠忘記了是在哪一本書里看過,味道不僅是外界事物授予你的,而更多的是由自身的內心散發出來而構成的,因而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獨特的氣味,這一特殊本質更能成為人們記住彼此的工具。繼而,可可的香味便一直以這樣特殊的方式深刻地存留在遠遠的內心深處。 伍 發呆,其實是一場靈魂的旅行,盡管身體靜止不動,但思想卻可以飛離到任何人都無法到達的時空。這是遠遠發了好幾年呆才取得的真諦,她覺得,這大概就是為什么西門先生和白子總愛這么干了吧。 跟隨父親的工作地點的轉移,遠遠搬了無數次家,而且每一次都離原本的城市更遠更遠,她更加更加想念西門先生和白子了,所以幾乎每隔兩天就吃南瓜餅和提拉米蘇。直至遠遠在人群里遇見了另一個西門先生。 他叫路以。和遠遠在同一所大學,但比遠遠高一年級。路以有一雙和西門先生漂亮的眼睛,一張和西門先生一樣好看的臉,他擁抱遠遠時,空氣中同樣彌漫著一股可可的味道,只是稍淺一些。 世間沒有兩片一模一樣的葉子。遠遠想,這句話并沒有錯。但,世間是可以擁有兩片非常非常相似的葉子的,從形狀,乃至大致的顏色和脈絡。像西門先生和路以。 “你為什么喜歡我?”路以用和西門先生十分相似的聲音很多次地問遠遠。 但每次遠遠都微笑著回答,“因為你像西門先生。” 路以從不繼續問下去,因為他喜歡遠遠,也同樣喜歡她額過往,她的回憶,她熱愛的人和事,不論丑陋還是美好,不論快樂還是憂傷,不論虛偽還是真實。 路以陪遠遠去圖書館寫論文,陪遠遠去酒吧喝酒,陪遠遠去寵物店看小貓卻從來不買,陪遠遠去咖啡廳吃提拉米蘇喝咖啡,甚至陪遠遠發一整個下午的呆,什么也不做。 然而命運就像一個機械木偶,時間就是那雙不斷給它上發條的無形的手,你看不見透明的發條,更撕扯不斷它,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只木偶永無止盡地變換姿勢,一次次扭曲你的人生,又再一次次地扳直。 路以畢業典禮那天,遠遠哭得失了聲,或許她意識到了什么,又或許她只是單純的不舍,單純的悲傷。 他左手拖著行李箱,右手牽著遠遠的左手,離開學校時,他對遠遠說,“我終究不是西門先生,也終歸不能成為他,但我能像他一樣一直愛著你。再見,遠遠,親愛的遠遠。” 遠遠淚眼朦朧,遙遠地望著路以的背影,被暖黃色的夕陽越抹越長,深深地映在地面,也深深地映在她的心里。 陸 遠遠的畢業晚會,她喝了整整一大瓶加州紅,像要將全世界的惆悵都吞咽埋藏到肚子里。那晚,遠遠做了個可怕的噩夢,夢見自己還沒與思念已久的西門先生和白子重逢,就掉進酒瓶里,被紅酒淹死了。 次日早上,遠遠匆匆忙忙坐了早班機回到了那座城市,她清晰記得那個十字路口,那間診所,還有第一次來時,護士小姐指的路,右轉,左手第二間。 遠遠坐在西門先生對面,但兩人都十分默契地沉默著。西門先生的眼神依舊深邃,但多了一絲什么,遠遠也說不清楚。她想起,這雙眼睛曾在陽光照耀下對著她微笑。又是什么在輕微地牽扯著著一絲絲的變化,是歲月? “遠遠。” “是。” “白子去世了。” 遠遠沉默。 “在一個月前。” “嗯。” “對不起。” 遠遠傷心地搖頭。 …… “遠遠。” “嗯?” “遠遠。” “什么?” “我喜歡你。” 那一瞬間,遠遠又聞到了空氣里飄散的可可的味道,苦澀卻香醇。大概“愛”也就這樣,人生也就這樣,它會在漫長的日子里不經意地一點一點把你的所有毀滅,消逝,但終有一天,待你看透了萬千風景,看厭了細水長流,經歷了,踏遍了,它會一次性將世間所有的美好都歸還于你。 遠遠吸吸鼻子,這大概就是屬于歲月的味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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