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那年,我應聘到一所私立學校執教,在新學期教職工大會上,當校長宣布由我擔任高一 () 班班主任兼英語科老師的時候,其他同事皆對我暗暗豎起了大拇指。會后,我問同事:“怎么,難道仁慈的校長給初來乍到的我,安排了一個積極上進、易于管理的班級嗎?”同事低聲說:“算了吧,現在的學生都是獨生子女,很難管理,你就等著吧,高一()班藏龍臥虎,班里的學生個個都是‘閻王’,你想,你進了閻王殿,還會有好過的嗎?”聽同事這般亦真亦假的描述,我不禁有些擔憂。
但我還是著實領略到了學生的驚人之舉。第一節英語課上,我剛剛介紹完自己,臺下就有學生不耐煩地叫嚷:“老師,你介紹的信息沒有一樣是我們所需要的。”我大驚,問:“那你們還想知道什么?”此時,只見一位胖墩墩的男生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快步跨上講臺,拿起粉筆在黑板上龍飛鳳舞地寫著身高、體重、年齡、婚否、愛好、戀愛史、QQ、E-mail、手機號碼、網游賬號等信息條目,然后轉過身對我說:“老師,你只要按黑板上的信息條目一一填寫完就 OK 了。”望著黑板上這些密密麻麻的信息欄,我一時晃了眼。除了基本的信息之外,其他信息我無法填寫,因為我從未玩過網絡游戲,而且戀愛史貌似歸結于個人隱私范疇。就在我沉思之際,只聽教室里“嘭”的一聲巨響,眼前這位胖乎乎的男生,慌忙用手捂住鼻子,逃也似地說:“天哪,張曉磊又放‘煙霧彈’污染空氣了!”教室里立刻響起大笑聲。我扯著嗓子讓這些嘰嘰喳喳的學生保持安靜,而他們對我的話置若罔聞。
我的第一節課,便以這樣亂糟糟的局面草草收場。
后來,我知道,那個胖墩墩、公然與我叫板的男生,叫李歡,是班里喜歡挑事的主兒,而他的同桌張曉磊,則是一位文弱乖巧的男生。李歡與張曉磊,是貓與老鼠的關系。
一天上課,我發現李歡的座位上空空如也,于是便詢問張曉磊李歡的下落,張曉磊頻頻搖頭,其他學生也均齊刷刷地將腦袋埋到了桌洞里。我知道,這般詢問,到天黑也不會問出個結果,因為他們是懾于李歡事后伺機報復才保持沉默的。
下課后,我到校外附近的一家網吧,順藤摸瓜地找到了在網游世界里激戰正酣的李歡,一把將其拉出網吧,質問其為何逃學?李歡開始和我言語周旋,旋即趁我不注意,掙脫我的手,撒腿就跑,邊跑邊咆哮道:“你管不著!”我管不著?身為班主任,我居然管不著自己的學生?可笑至極!
第二天英語課上,我罰李歡站著聽課。孰知李歡不服,竟一口氣跑到校長辦公室,將我剛上任一周所犯下的“累累罪行”一一稟報,說我體罰學生,不能與學生打成一片。校長問:“他打你了么?怎么才能與學生打成一片呢?”李歡說:“他讓我罰站不算體罰嗎?老師和學生打成一片很簡單的,比如,我們玩游戲的時候老師能和我們一起玩,我們聊球賽的時候老師會和我們一起聊。”校長哈哈一笑說:“在你的世界里,除了玩,你將學習放在了什么位置?”李歡低頭,不語。
只是剛開學半個月,李歡就處處與我刁難,我想,是該對他進行一次家訪了,看看這個問題學生到底有著怎樣的家庭背景。
當我出其不意地來到李歡家里時,李歡正在廚房燒水。他生平第一次用驚恐的目光瞪著我,平日在學校里的頑固跋扈耀武揚威,于頃刻間消失殆盡。李歡的爸爸,一個極為淳樸的下崗工人,雖身患重病,但仍熱情地接待了我。我解釋說我剛好路過,順便過來看看。李爸爸關切地詢問李歡在學校表現的情況,并告訴我,這幾年因為妻子生病,他對李歡也疏于管教,自從妻子去世后,李歡就一蹶不振,學習成績也一落千丈。我抬眼,看見客廳里那張簡陋的桌子上擺放著李歡媽媽的遺像。望著這個一貧如洗的家,以及這兩個患難與共的父子,淚不禁盈滿了眼眶。
100我將李歡叫至跟前,問他最大的理想是什么?李歡說:“我最想做一名運動員。”我問為什么?李歡答:“做運動員體質好,不容易生病,所以就不會經常花錢看病,并且還可以參加很多比賽,不但可以出名獲獎,還能獲得不菲的獎金,那樣我就不用再為給爸爸治病犯愁了。”我愕然,本是如此清純無邪的孩子,內心深處,卻是積壓著令人錐心的生活負擔,這究竟是生活賦予的磨難,還是磨礪意志的人生財富?我對李歡說:“你可以報考體育大學圓夢的。夢想不是遙不可及,而是要付出百倍努力。從明天開始,老師陪你鍛煉,陪你復習提高成績。”李歡深深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日子里,教室里和操場上總少不了李歡的身影,時常,我也抽空陪他一起打球跑步,兩個男人在運動場上的交流,遠比課堂上來得透徹貼心。李歡這個“問題”學生的問題,和所有高中學生一樣,期待考上心儀的大學,光明正大地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進而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為社會、為家庭做出貢獻。
三年的時光很快過去,通過自己的努力,李歡以優異的成績被上海一所體育大學錄取。去大學報到的前一天,他找到我,遞給我兩本厚厚的日記本,說:“老師,這是自從你擔任我們高一()班的班主任那天開始,我寫的關于我、關于你、關于這個班級的日記,里面記錄了我高中生活的點點滴滴,我想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你,感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幫助和鼓勵,如果沒有你,我不會考上大學。”深夜,溫馨的臺燈下,我翻看那兩本日記,在第一篇日記里,李歡就說自己是大家眼里的壞孩子——成績差,沒禮貌,經常欺負別的同學,既然是壞學生,那么他就一定要和新來的老師作對,因為所有的老師都喜歡成績優異的學生,而無一例外地會將他這樣的“壞孩子”拋擲腦后,他要給所有戴有色眼鏡的老師制造麻煩。后來,在對我的幾番捉弄后,李歡把我歸為“不同尋常”的老師,說我反其道而行之,倒是對包括他在內的這些“壞孩子”寵愛有加,從此他的內心深處便對學習有了期望,直至在我對他進行家訪并鼓勵他報考體育大學后,他更是堅定了對生活和學習的信心。除了學習,他每天都在操場鍛煉,李歡說他不能辜負老師的期望。為了提高成績,他曾經疲倦地在操場上一路跑一路哭,這些心酸往事,他都埋藏在心底,只是想借著操場的空曠,來發泄心中的焦慮,以及對生活壓力的釋放。
讀到此處,我淚流滿面。原來,“壞孩子”的操場不僅僅是用來鍛煉體魄的有形場地,還是營造身心健康的無形空間。它不僅存在于人人可見的現實中,還存在于不被人知的內心里,這塊構筑在心靈上和精神上的無形圣地,在當今學習和升學壓力如此大的校園里,是何其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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