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大的夏天,只有記憶是潮濕的。我們不是植物,不能在這塊土地上生生不息。青春在窗邊的風中飄逝了。玻璃做的風鈴摔下來,發出最后短暫的呼救聲。誰來救我們呢?水瓶躺在床腳,布滿灰塵。大四了,沒有人像以前那樣勤勞,跑到水房去打水。寧可渴著,要么喝涼水。床頭女明星的笑容已經蒼白,像一朵枯萎的忘憂草。錄音機里還是那首令人心惱意亂的老歌,劣質的磁帶,快要轉不動了。
畢業論文上的字,像螞蟻,各自回自己的家。我們或留下或離開,這座城市,我們待了年,尚未熟悉。
某某人出國了,某某人上研了,某某人找到了一個肥得流油的工作,某某人被遣返到偏遠的家鄉。一切都以平靜的口氣訴說,一切都不能引發一點激動。大四的最后幾個月是一潭死水。
一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上研的朋友誠懇地對我說:“沒意思。”他拿到那張夢寐以求的通知書后,靜靜地端著一盆衣服,到水房中沖洗去了。水房中嘩嘩地流水,總有好心的同學去關上。而時間是關不上的,雖然我們誰也不說。
快畢業了,粉刺一點也不理會這個變化,依然肆無忌憚地生長,在我們胡須還未茂盛的臉上。隨身攜帶的小鏡子摔了好幾個缺口,還是舍不得扔進垃圾堆里。照來照去,這個臉龐怎么也不能讓女孩喜歡。月光都是傷人的,在一個接一個的不開心的夜晚。
昆德拉說,聚會都是為了告別。
還在想江南嗎?還在寫那些關于江南的詩嗎?還在為那個江南的女孩子牽腸掛肚嗎?
“沒有”——說沒有的時候,有氣無力。大講堂拆除了,沒地方看電影了。而那最后一場電影,恰恰又是看過的。愛和被愛,似乎都沒有發生。
同窗們比陌生人還陌生,即使那位睡在上鋪的兄弟。一直都搞不清楚他的發型是怎么梳出來的。好多次想問,卻沒有問。
大家都躺在床上看書,不再去教室了,不再去聽課,盡管講課的是妙語連珠的教授。也不去圖書館,盡管圖書館里有萬冊藏書。躺在床上是自由的,看不下去的時候,便隨手把武俠和愛情扔到床下。
宿舍的墻也會寫詩,受詩人們的熏陶,墻上爬滿甲骨文,等待下一屆的古文字學家們來解讀。他們想象得出,自己所住的鐵架上曾住過怎樣的一位前輩嗎?
女生樓前的白楊樹,聽慣了那五花八門的呼喊,或悠長,或短促,或如巨鐘,或如電子琴,或深情,或絕望。那些呼喊的男生站在樹下,日復一日地呼喊一個個女生的名字和名字后面的如花似玉。以后,還是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呼喊,只是換了不同的名字。
白楊樹拱衛著女生樓,一言不發,一對戀人靠著它接吻。另一邊,是另一對戀人。
這座寬敞而狹小的校園。
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唱到一半,就已淚流滿面。僅僅是為了這座圓明園廢墟上的校園,還是為了我們未曾燃燒的青春?
畢業前夕的小飯館里擠滿了畢業生,大聲嚷嚷著勸酒的,默默地一杯杯喝光的。酒是青春的象征。那些最撕心裂肺的話,是剛剛喝醉時從心里流出來的。
第一次喝醉酒。原來醉酒的滋味這么難受,睡又睡不著,站又站不穩,大腦是停止轉動的風車。
老板娘說,每年月都會出現這樣的場面,她已習以為常。而對這一茬畢業生來說,這是最后的狂歡。
畢業生是最早光顧食堂的一群。學弟學妹們都還乖乖地坐在教室里聽課,他們趿著拖鞋走進食堂,一邊皺眉頭,一邊挑選能夠下咽的菜。從涼拌海帶里吃出一只壁虎的尸體來的經歷,以后將成為一個流傳不衰的典故。大學食堂里,好吃的就只有典故了。
100畢業生不再給家里寫信。每次在電話里,懶洋洋地應付幾句。這并不能說明他們不愛父親和母親了,他們只是找不到更好的表達方式。畢業生比新生更愛母親。新生最愛的是女朋友,而經歷過酸甜苦辣的畢業生們明白,最愛的還是母親。
畢業生們更多地談論起故鄉,無論回鄉還是不回鄉,無論語氣是炫耀還是鄙薄。談故鄉好像在談校園,談校園又好像在談故鄉,談著談著就談混了。校園,即將成為另一座島嶼,另一個故鄉。
怎么就到大四了?能夠標志大四的,是蚊帳上的洞洞眼眼,是飯盒上坑坑洼洼的摔掉瓷的地方。而我們自己,失去了什么呢?可惜我們不是蚊帳,也不是飯盒,鏡子里還是那張不英俊的臉。
領到畢業證書之后,再看一眼校園,才發現校園陌生得像大觀園。
照不照一張穿學士袍、戴學士帽的照片?分辨是莊重多一些還是滑稽多一些?
翻開那些讀過的書,密密麻麻的批語是自己寫的嗎?怎么自己也讀不懂了?每本書都代表著某些事件某些場合某些心情。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兩個像“書”和“學生”一樣親近的名詞了,大學里,我們做過的事情中,相同的只有讀書。
畢業了,沒有揮手,那太矯情。駝著背,背上背著沉重的行囊。記得來的時候,行囊沒有這么重。
三
那輛騎了年的自行車該傳給師弟們了,師弟們還看得上傷痕累累的自行車嗎?曾經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的女孩在天涯,天涯真的很遠,不是心靈所能包孕的距離。
自行車的輪軸發出悠長的聲音,像江南水鄉的槳聲。江南,江南,詩里夢里的江南,在北國凜冽的風中凝結成一塊透明的琥珀。
冬天,校園的小路上多冰雪,騎車摔跤是常事。有時,一長串趕去上課的學生摔成一堆。大家笑笑,爬起來拍拍雪花,又疾馳而去。
只是因為年輕。那些垂垂老矣的高官,在帶有恒溫裝置的高級轎車里,真的比我們舒服嗎?他們渾濁的眸子注視著這群在雪地上滾爬著的青春的軀體,心里會是怎樣的感受呢?是否也憶起了當年的青蔥歲月、書生意氣?
燕園里,“老人”只有西校門的銀杏樹,它的年齡肯定比這座學校還要大。從什么時候起,它就在天空與大地之間抖出一片燦爛的輝煌?銀杏葉的那種舒展流暢的生命本色,比黃金不知要動人多少倍。
畢業生們都要到銀杏樹下拍照。人是名,樹是影。人的名是虛幻的,花名冊一年一換;樹的影是真實的,這是天空對大地的給予。什么叫做“成熟”,到銀杏樹下去找答案。銀杏樹還會燦爛下去,因為還會有夏天;畢業生們還會燦爛下去,因為他們的心里裝著這個校園。
那么,回首的人,自己站在什么地方?
我們擁有的只有青春,但這足夠了。
青春意味著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那是李大釗的青春。魯迅卻說,青年中也有混蛋,有懦夫,有叛徒??磥?,青春也值得懷疑。
他們的青春在昏睡著,他們自稱“九三學社”——上午點起床,下午點起床。宿舍里各自為政,找不到“公共空間”。唯有睡覺能夠達成默契。在痛苦的哲學家與快樂的豬之間往往選擇后者,鼾聲組成一曲澎湃的大合唱。我短暫的睡夢,時常被鼾聲所驚醒。
畢業生們睡眼朦朧地坐在樓前。負暄瑣話,只談舊聞,不談新聞,大家只對舊聞有興趣,即使只是一些平淡得像白開水一樣的往事。畢業前夕的日子宛如在夢中。畢業生不屬于校園,也不屬于他方,兩處茫茫皆不見,腳下踏的是一塊浮冰,浮冰正在融化。
堅持或背叛,認同或否定,這不是一個問題,到了哪個村子,便入鄉隨俗。
100電影院和錄像廳里,有一半以上是畢業生,無所事事的畢業生。
坐在電影院里和錄像廳里,并不意味著喜歡看電影,只是氛圍投合心情罷了。在黑暗中,軟弱的部分都被精細地包裹起來,屏幕上有一個玫瑰色的世界。故事本身編造得很拙劣,但畢業生們已不再像大一時那樣挑剔地批評。他們能體味出導演的無奈。如果他們是導演,他們也會這么拍。
有位年輕的博士調侃說,中文系的學生與其老老實實地聽年課,不如痛痛快快地看年電影。聽課聽不出才氣和靈感,看電影或許能夠看出才氣與靈感。
圖書館前的大草坪被抹掉后,歌者們移師靜園。我不喜歡靜園的草坪,在周圍院落的包圍下,喪失了草坪應有的從容。但畢業生們顧不上這么多了,在那些沒有繁星的夜晚,圍成一圈,在角落里自彈自唱。
今夜,有月皎然,他們在唱卡彭特的歌。我坐在另一個角落,歌聲從草尖上傳來,這首歌從大一聽到大四,從進校聽到畢業。也許只有逝者能如此準確地把握生命的本質,也許只有畢業生才會真正眷戀這座已經不可愛的校園。
《舊約·傳道書》說:“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風往南刮,又往北轉,不住地旋落,而且返回轉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轉,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何處。”
這是畢業生們唯一的信念。
快搜